对于御史中丞这个官职的战斗力,刘胜一向是认可的。
御史中丞,是一个怎样的官职?
——根据汉室现有的朝堂体系框架,御史大夫为三公,理论上掌控御史大夫属衙上下的一切事物;
而御史中丞,作为御史大夫的一号副手,理论上只具备‘协助御史大夫厘政’的权利,并没有太大的行政自主权。
从这个角度来看,御史中丞千石的秩比,也可以说是与职权比较相符的。
毕竟除御史大夫之外,无论是丞相府的丞相长吏,还是少府的少府监、丞,亦或是其他九卿的副手,也都是比千石到千石左右的秩比。
但实际上呢?
在御史大夫‘只做亚相,不管本属、不顾本职’的大背景下,御史大夫属衙真正意义上的掌控人,其实是御史中丞。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御史中丞甚至不需要得到上司——御史大夫的允许,便可以自主做出行政决策。
这,就有些让人心惊肉跳了。
御史大夫是什么人?
亚相!
按照汉室过往数十年的政治传统,更是可以直接将御史大夫,视作是下一任丞相的一号顺位人选!
就更不用提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秩中二千石,银印青绶,甚至动辄身负彻侯之爵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秩千石的御史中丞,真的可以抵抗拥有这么多斜杠身份得御史大夫吗?
很显然,这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手腕。
尤其是在御史大夫属衙的特殊性,使得这個属衙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极其注意自己和其他朝臣之间的私交、往来的前提下,无法得到任何人脉助力的御史中丞,必须极为小心的处理自己和御史大夫之间的关系。
所以,刘胜才敢笃定的说:能在汉家位列公卿之位,腰系金印紫绶的,或许并不都是狠人。
但能在汉家坐上御史中丞的位置,并且正常在职超过三年的,都必定是久经宦海浮沉的老油子。
可饶是如此,刘胜此刻也觉得过去的自己,还是低估御史中丞的战斗力了。
就说方才,御史中丞针对官员贪污的问题,所提出的几个建议,便足以看出对于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官员,御史中丞也已经忍了很久了。
看看陈建方才那几条提议,究竟强势,甚至是‘骇人听闻’到了怎样的程度?
其一:凡是地方收缴上来的农税,都需要按照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规矩,即‘量入而出’;
除了郡县府衙日常运转所需,其他诸如水渠、道路等一干费用,皆不再允许地方截留。
农税尽数进缴国库之后,地方郡县可再相相府国库申请款项拨付。
什么意思?
所谓‘太祖高皇帝所规定的量入而出’,其实就是类似后世‘行政预算’的制度。
只是不同于后世,可以通过做账来提出的行政预算:如今汉室的‘量入而出’,是以过去一年的行政支出为准的。
即:某县今年花费了一百万钱的行政款项,那该县第二年可截留的行政预算,便是以一百万为上限。
什么叫上限?
——就是只要能达到这个数,官员就必定会争取到这个数!
单就是这一点,其实就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间。壹趣妏敩
试想一下:某地某年只有一百万钱的行政开销,但在当年,该地直接花到了一百二十万钱,那会有怎样的结果?
答案是:该县非但不会因为‘行政支出超过预算’而受到责备,反而会在极为敷衍的复核之后,得到次年上限为一百二十万钱的行政预算。
简而言之,要想第二年得到更多行政预算很简单——今年多花一点就可以了。
就算不想要更多预算,也可以在某个行政预算还有剩余的某年,为了确保次年的行政预算不下降,而故意将剩下的行政预算花掉。
那陈建再提地方郡县‘量入而出’,并提出不再允许地方郡县自主增加截留比例,是什么意思呢?壹趣妏敩
——刘胜用膝盖都能想到:陈建这是想要将郡县截留的比例,直接定死在三成!
别管旱、涝,也别说没用的,不管农税收入是多少,都只能截留三成。
至于有自然灾害之类,那就给朝堂报嘛;
朝堂再拨就是了。
要想更多行政预算,那就提高基数吧。
在固定税率下,努力开垦更多荒田,努力让百姓收获更多的粮食、缴纳更多的农税吧。
不得不说,低于这个时代而言,这种与类似绩效挂钩的措施,无疑是先进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
但刘胜却惊奇的发现,对于陈建这第一条建议,刘胜实在是有些心动······
···
其二:凡是相府国库应地方郡县之请拨付的款项,都必须由御史大夫属衙过目,并派采风御史监察。
常务,应当先派采风御史查证,而后再拨付款项,随后再由采风御史暗中监察进度;
急务,则亦当在事后派出采风御史查证,确保国库调拨的款项用到了实处。
如果说第一条建议,极大的限制了地方郡县通过截留农税获取公款,那这第二条建议,就算是基本堵上了地方郡县随意申请公款的口子。
相府得到地方郡县的拨款申请,需要经过御史大夫属衙审核?
——要知道御史大夫,是天生要和丞相做对的亚相!
虽然实际上,御史大夫和御史大夫属衙二者之间,并没有多么密切的关系,但单只是理论上的关联,也足以让御史大夫属衙具备‘凡是相府要做的事,直接反对就一定没错’的政治立场。
这就意味着往后,除非是朝堂上专门讨论过,并且由天子亲自拍板拨款的大型工程,否则,相府休想在御史大夫属衙,再得到任何一封关于公款调拨的批准。
换而言之:某项拨款是否得到批准,将不再是相府说了算,而是御史大夫属衙说了算。
——你们相府不是瞻前顾后吗?
——不是要‘萧规某随’,因为萧相国,就默认批准一切地方郡县的申请吗?
没关系!
反正萧相国没做过御史大夫,你们相府不敢驳的批准,我御史大夫属衙驳!
···
再看第三条:凡是朝堂调拨的款项,无论是相府国库还是少府内帑所调,都应当在地方郡县张贴露布,以明告百姓。
郡衙申请的款项,在郡治所在地张贴露布;分发给县衙的款项,则由县城张贴露布。
露布非但应该公示款项多少,还应当在事后公布款项明细及去向,并随时供采风御史查证。
对于采风御史要求配合调查的,地方郡县应当全力配合,而不当有所阻拦。
这,无疑就是原始版本的财政公示制度,以及‘接受民众监督’了。
刘胜不敢说这个举动,能对贪污之风起到怎样程度的遏制作用;
但刘胜很确定:这个举措成本很低,并且低到了‘但凡有点用,就很具必要性’的程度。
至于最后一条:凡御史大夫属衙派出的采风御史,在单次外出采风过程中,有两人同时死在同一个郡内时,应当由廷尉派出官吏彻查,并第一时间让此地郡守卸任待查。
待事态查明之后,再根据状况进行下一步处置······
“过往这些年,有采风御史反常的死在地方郡县,导致某件事差不下去的先例?”
刘胜试探着一问,便见陈建嗡时红了眼眶;
殿内足足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由刘舍略带唏嘘的摇头道:“早些年,是丰沛龙兴之地,立下了‘御史冢’的赫赫威名;”
“太宗高皇帝以来,则是清河郡,逐渐变成采风御史宁愿绕道千里,也不愿随意路过的禁地。”
“到近些年,凡是得到审查清河郡的差事,采风御史们便无不痛哭流涕,旋即拖家带口挂印而去;”
“便是偶有愿意去的,也大都在出发前交代家人:为自己操办好身后之事······”
“更要命的是:绝大多数提前操办好后世的采风御史,大都没能全尸而还·········”
听着刘舍这一番颇有些敏感的‘剧透’,刘胜的眉头早已经拧在了一起。
——世人皆知,自太宗孝文皇帝晚年开始,清河郡,便产量汉家大计的‘首计’,即首个入京受计的郡,也是蝉联十数年课为‘最’的郡。
但世人也同样清楚:就像是丰沛龙兴之所,是老刘家最坚实的基本盘一样——清河郡,便是当朝太皇太后窦氏家族的根据地。
这样一个地方,能被治理的很好——能在不受强权影响下被治理的很好,本就是一件让人不敢置信的事。
只是刘胜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清河郡确保“治下清明”的方式,居然是堵塞圣听······
“朕,知道了。”
“其他几条,还需要由朝堂公议。”
“但这最后一条,朕,答允了。”
“——从今往后,凡采风御史外出公干,途中物故的,都由丞相、内史、廷尉三司合查。”
“一旦发现异常,务必穷追不舍!”
“自丞相一下,凡牵扯其中者,皆坐谋逆!”
对于刘胜如此义愤填膺的态度,陈建却早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垂泪连连叩首。
而在御榻之上,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突出一个铁面无私的御史中丞,此刻却哭成了一个泪人,刘胜心里也是一阵不是滋味儿。
御史在公干过程中出事,是什么概念?
——基本等同于后事的中央工作组集体易溶于水!
这要是放在后事,那就不是出动警力的事,而是出动军队的事了。
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官员一边大捞特捞,一边还动不动“我死给你看”的时代,刘胜仅仅只是答应加强中央工作组的人身安全保障,就已经让陈建老泪纵横。
刘胜不知道自己该说这个时代的官员太容易满足,还是这个时代的官场太过乌烟瘴气。
但刘胜知道:从今天开始,将有无数既得利益者,会站在刘胜的对立面。
他们不好光明正大和刘胜作对,只敢躲在暗处搞一点小动作、小阴谋。
但刘胜,已经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
“官员贪污的问题,御史中丞给出了几个比较不错的建议。”
“除此之外,朕也有一个想法,诸公可以替朕思考思考:这么做合不合适。”
“——每年一次,审查官员财产和财产来源。”
“这件事成本很高,阻力也会很大,而且有太多的空子可以钻。”
“具体应该怎么做——怎么避免这件事,成为一件费力不讨好的恶政,还需要诸位下去之后好好想想。”
“尽快拟道奏疏,然后在朝议中商量商量吧·······”
将自己的补充意见也交代下去,刘胜略带着不忍的目光,便再次落在了陈建身上。
即便这位御史中丞,早已经在自己面前哭成了泪人,刘胜也只能再次将期盼的模样撒向陈建。
——贪污的问题有了章程,可行贿受贿的问题,却是更让人绝望的大山。
而且对于这座大山,如今汉室社会风气的容忍度,实在是高的有些夸张。
“至于行贿、受贿,实在是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的民风民俗问题。”
“尤其是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将军张武在受贿被检具之后,反受赐金‘以愧其心’开始,受贿行贿,便在我汉家蔚然成风。”
“人人都觉得自己行贿受贿,顶多就是像将军张武那样,得到‘以愧其心’的赐金。”
“绝对不曾有人想过:自己行贿受贿,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
“所以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陛下或许可以从两个方面入手。”
“其一:重新调整官员俸禄,最大限度避免官员被动受贿的可能。”
“毕竟太祖高皇帝之时,米石数千钱,千石的禄米,本身就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而如今,米石作价五十钱,官员俸禄却还是有一半的米粮,这就等于从太祖高皇帝以来,官员的俸禄,一直在随着粮价一起下降。”
“其二,则是陛下或许需要一个契机,用一颗人头来告诉天下人:受贿、贪污,也是会掉脑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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