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亚夫的到来,刘胜并没有表现的太过意外。

  早在天子启莫名其妙要带着自己,跑到这上林苑来的时候,刘胜便已经预料到周亚夫,也会到上林苑找天子启了。

  ——如果不是这样,天子启也不该在这盛夏时分跑来上林苑,而是应该去甘泉宫泡温泉。

  至于周亚夫,或者说天子启这么做的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如今的周亚夫,很有必要和天子启单独谈谈;

  既然是单独谈,那在哪儿谈,就是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了。

  长安人多眼杂,周亚夫又是堂堂丞相之身;

  若君臣二人在长安,尤其是未央宫内相见,万一起了口角、争执,传出去总归有些不好听。

  但君臣二人在上林苑——在距离长安百里开外的皇家林苑见面,就没有这些顾忌了。

  周亚夫服软也好,犟牛也罢,都传不出多远、传不到多少人耳中。

  无论发生什么,天子启也总还有‘粉饰太平’的余地。

  很显然:周亚夫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

  “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臣有话,要单独同陛下言谈。”

  在春陀的引领下走入行宫,才刚对天子启一拱手,都还没开口见礼,也不等天子启起身回礼,周亚夫便瓮声瓮气的道出一语;

  待天子启稍有些错愕的抬起头,又见周亚夫那毫不掩饰厌恶的目光,只不偏不倚停留在了御榻旁——正襟危坐的刘胜身上。

  感受到周亚夫语调中,以及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带着的厌恶,刘胜面色只一阵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天子启也从短暂的错愕中缓过神,沉声道出一语,又惹得刘胜一阵坐立难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都退下吧;”

  “太子留下。”

  漠然一语,天子启便也表明了态度:今日这场君臣相会,谁都可以回避,唯独刘胜不行。

  感受到天子启语调中的坚定,周亚夫只稍一迟疑,便也只得默然低下头,无奈接受了这个现实。

  而在周亚夫低下头之后,天子启的眉宇间,却油然生出一抹唏嘘,和感慨······

  “朕记得,先太宗孝文皇帝尚在之时,便一直对条侯赞赏有加;”

  “短短不到十年之间,条侯先后历任河内郡守、细流都尉,之后又转任中尉、太尉。”

  “到如今,条侯袭爵,才过去短短九年的时间。”

  “曾经蒙父荫,才得以成为河内郡守的绛侯庶次子,如今已贵为汉相,更身负绛侯、条侯两個彻侯之爵,食邑直逼两万户······”

  “——我家对条侯,恩不可谓不厚、宠,也不可谓不盛啊?”

  “嗯?”

  满是惆怅的一番感慨,只引得周亚夫面色再一紧,早就打好的腹稿,此刻却被一股不知名的诡异力量死死堵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却见天子启缓缓从榻上起身,摇头呵笑着朝一旁踱出两步,便再悠悠开口道:“我汉家历任丞相,除去酂文终侯-萧何萧相国、平阳懿侯-曹参曹丞相二人外,都是饱经锤历。”

  “——安国武侯-王陵王丞相,自太祖高皇帝潜邸时,便随于太祖高皇帝左右,却一直到孝惠皇帝六年,才得以担任汉相;”

  “曲逆献侯-陈平陈丞相,自太祖高皇帝三年从龙,一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被吕太后拜为丞相;”

  “颍阴懿侯-灌婴灌丞相、北平侯-张苍张丞相、故安贞武侯-申屠嘉申屠丞相等,更是各以开国元勋功侯的身份,却直到先帝时,才先后担任丞相的职务。”

  “便是条侯的父亲——绛武侯周丞相,也是丰沛元从出身,却直到先帝自代国入长安,才成为丞相······”

  ···

  “像条侯这样,一不是开国元勋出身,二没有大功于社稷,却在短短不到十年之间,从郡守一路升任丞相的人,我汉家从未曾有过;”

  “——便是将来,也很可能不会再有。”

  “从郡守,到都尉;”

  “从中尉,到太尉;”

  “再到如今的丞相······”

  “这四次升迁当中的任何一次,放在寻常人身上,都不是十年之内可以完成的。”

  “但条侯却只花了不到十年,就完成了这四次升迁;”

  “从无官无爵、无权无势的侯庶子,成为了如今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丞相,名扬天下、名垂青史的条侯,兼绛侯。”

  “——如此厚恩、如此恩宠,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贵幸~”

  “条侯,难道还不知足吗?”

  说到这里,正于御榻前左右来回踱步的天子启,已是满面惆怅的停下脚步;

  双手背负于身后,稍侧着身;

  望向周亚夫的目光,只一阵说不清的愁苦,和惆怅······

  “先帝临将大行之时,对朕交代了很多事~”

  “——先帝说:卫绾是个厚道人,要待他宽厚;”

  “还说申屠丞相,是个很有原则的人,遇事,要多和他商量。”

  “而对条侯,先帝则交代朕:条侯周亚夫,很看重自己的颜面。”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给条侯留足颜面······”

  说到最后,天子启终是摇头苦笑着回过身,重新在御榻之上坐下身。

  也就是在坐下身的同一时间,天子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自嘲。

  “这几年,朕难道有什么事,没给条侯留足颜面吗?”

  “从先帝驾崩至今,四年多的时间里,朕有哪怕一件事、有哪怕一瞬,是没给条侯留够颜面、留足体面的吗?”

  ···

  “条侯呢?”

  “——朕作为皇帝,给条侯留够了颜面、留足了体面;”

  “条侯作为臣下,又可曾给朕留颜面、留体面?”

  “可曾有哪怕一瞬间,给自己的‘君’,留够‘君’所应当具有的威仪、体面呢······”

  满是惆怅、唏嘘的语调,只惹得周亚夫一阵语结,明明来之前,在心中准备好了一揽子说辞,此刻却连哪怕一句,都无法从那被髯须包围的嘴中说出。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的苦诉,却依旧没有结束······

  “担任丞相至今,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条侯到相府处理政务的次数,却不过五指之数;”

  “自己的本职,条侯不屑一顾,反倒是册立储君太子的事,让条侯‘夙兴夜寐’,心心念念而不能忘······”sxynkj.ċöm

  “——相府政务冗积,有司政务不通,朝野内外乱成了一锅粥;”

  “即便是这样,朕都没忘给条侯留颜面、留体面,让御史大夫、内史二人,替条侯分担本该由条侯自己负责的公务······”

  ···

  “储君已立、椒房易主,条侯却仍喋喋不休,穷究不舍;”

  “为了和条侯推心置腹的交谈一番,朕堂堂天子之身,却根本不敢召条侯,于皇宫未央相见。”

  “为了见条侯,朕特意跑来着上林苑,静候条侯。”

  “结果条侯前脚刚进这行宫,连君臣礼数都不顾,开口便要朕屏退左右······”

  说到最后,天子启再五味杂陈的发出一声哀叹,旋即稍低下头;

  在腰间摸索片刻,便将那方由和氏璧雕刻而成的传国玉玺解下,面带苦涩的放在了面前的御案之上。

  “这玺,很重······”

  “挂在朕的腰间,恨不能把朕的腰背压弯、压断;”

  “现在,朕解下了这玺,却仍不觉得肩上的重担,有哪怕分毫减轻。”

  “——朕,累了······”

  ···

  “条侯,还要朕怎么样呢?”

  “——要朕怎么做,条侯才能像个臣子一样,替朕稍减轻这玺、这宗庙社稷之重;”

  “而不是千方百计,也要加重朕肩上的担子;”

  “要让朕,再少活几年呢······”

  天子启低沉、哀婉的语调,让整个行宫之内,都为一阵莫名哀沉、苦闷的氛围所笼罩。

  御榻之上,天子启满面愁苦,望向周亚夫的目光,只一阵无尽的哀苦,和自嘲;

  在御榻侧,刘胜仍正襟危坐,只不时将厌恶的目光,毫无顾忌的洒向跪坐殿内的周亚夫;

  而在父子二人这一哀苦、一厌恶的目光注视下,周亚夫终也只得强撑起腰杆,从怀中掏出一卷明显有些陈旧的竹简,再双手呈于胸前。

  “陛下,还记得这份‘密诏’吗?”

  沉声一语,只引得天子启面色一滞;

  至于一旁的刘胜,更是在短短片刻之间,便将满是震怒的目光,洒向殿内的周亚夫!

  却见周亚夫自顾自低下头,在手中的‘密诏’上深深注视一眼;

  待片刻之后,那‘密诏’被春坨上前拿起,正要回身走上御阶,周亚夫便猛地抬起手,将食指直勾勾指向背对自己,正要将那‘密诏’呈给天子启的春坨。

  “陛下新元三年春正,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起兵谋反!”

  “春二月,臣为陛下拜为太尉,率朝堂大军出征,以平定叛乱!”

  “——春三月,弓高侯韩颓当率轻骑三千,奇袭淮泗口,吴楚之乱一战而平!”

  “在季夏,陛下便派了这个寺人,不远千里前去关东;”

  “那份密诏,也是由这个寺人,交到了臣的手中······”

  在周亚夫开口道出这份‘密诏’的来由之前,天子启先是下意识伸出手,接过了春坨呈上前的竹简。

  本还打算摊开竹简,耳边却传来周亚夫中气十足的‘提醒’,却让天子启手上动作一停;

  原本想要摊开竹简的动作,也变成了将竹简轻轻丢在面前;

  方才还满是惆怅、唏嘘的面容,也在这眨眼之间‘唰’的沉了下去······

  “当时,陛下在这密诏中说,朝臣百官请立太子储君,陛下却仍有些下不定决心;”

  却见周亚夫挺直腰杆,再昂起头,丝毫不顾天子启那已阴沉若水的面容,将手再朝天子启身侧的春坨一指。

  “当时就是这个寺人,言之凿凿的告诉臣:陛下,是想立太子的。”

  “——而且陛下要立的,是皇长子!”

  “也正是因此,臣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手中还掌着兵权,同魏其侯联袂启奏,请求陛下早立太子储君,以安宗庙、社稷······”

  ···

  “陛下想立太子,臣自无不从;”

  “陛下要立皇长子,臣更没有反驳的道理。”

  “但最终,陛下却出尔反尔,封皇长子为临江王,反立皇九子为太子储君······”

  如是说着,周亚夫也满脸严肃的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再悠悠发出一声短叹。

  “陛下方才说,先帝、陛下,对臣都恩宠万分;”

  “——先帝、陛下对臣的恩宠、信重,臣铭记于心,永世不敢或忘。”

  “但也正是因此,臣,才不能坐视陛下行此乱命,废长以立幼,为先太宗孝文皇帝留下的宗庙、社稷,埋下遗祸千古的隐患。”

  ···

  “陛下或许会说,皇九子的母亲已经是皇后,所以皇九子,便是陛下的嫡长子。”

  “但不用臣说,陛下心里应该也明白:贾皇后,并非是陛下的原配。”

  “陛下的原配,是已经住进北宫的故薄皇后。”

  “——自三皇五帝以来,无论帝王皇家,还是寻常百姓,宗庙传延,都不外乎‘立嫡立长’四字。”

  “陛下原配薄皇后无子,这便是无嫡;”

  “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得规矩,陛下便应该退而求其次——既然无嫡,便该以庶长子为储。”

  “而陛下的庶长子,是如今的临江王······”

  又是老生常谈的‘立嫡立长’,自是让御榻上的天子启、御榻旁的刘胜父子面色再一沉;

  却见周亚夫深吸一口气,又莫名其妙的摇头苦叹一阵,再继续道:“陛下知道,臣原本也并非是亡父——已故绛武侯周老大人的嫡子;”

  “亡父薨故之后,承袭绛侯爵位的,也并非是臣,而是臣的嫡兄。”

  “后来,臣的兄长因罪失国,先太宗皇帝念及亡父周老大人,对宗庙、社稷立下过功劳,才以臣为条侯,以继我周氏。”

  “——如果陛下认为,继我周氏血脉的不该是臣,那臣可以放弃条侯的爵位;”

  “如果陛下认为平定吴楚之乱的功劳,不足以让臣复绛侯国,那臣也可以放弃绛侯的爵位。”

  “——陛下认为臣的才能,不足以担任丞相,那臣可以不做丞相;”

  “如果陛下实在不愿意见到臣,那臣也可以放弃所有的官、爵,以白身返回家乡······”壹趣妏敩

  ···

  “但就算是被贬为白身,乃至被贬为城旦,臣,也依旧不敢辜负先帝的信重、不敢辜负先帝临终前的嘱托。”

  “——臣曾在先帝的病榻前立誓:只要臣一息尚存,就一定会替先帝,看顾这汉家的宗庙、社稷;”

  “所以,无论是什么身份,臣都一定会告诉陛下:当立者,非皇九子胜,而乃皇长子荣!”

  “臣绝不会坐视陛下废长立幼,让秦二世而亡、‘当立者乃公子扶苏’的惨剧,成为葬送我汉家的罪魁祸首!!!”

  铿锵有力地一语,自惹得天子启、刘胜父子面色再一紧;

  便见周亚夫郑重其事的站起身,一丝不苟的整理一番衣冠,随机对天子启沉沉一拱手。

  “丞相条侯-绛侯臣周亚夫,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废皇九子储君之位,改立皇长子临江王荣,为我汉家之储君太子!!!”

  ···

  静。

  周亚夫决绝的拜谒,让硕大的行宫,只陷入一阵漫长的、极致的宁静。

  ——这,就是天子启为什么要跑来着上林苑,在这远离朝堂中枢、远离长安帝都喧嚣的上林苑,面见周亚夫的原因。

  但即便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当那句‘请陛下改立皇长子为储’,从周亚夫口中道出、传入自己耳中时,天子启也还是心下一沉。

  面色阴沉的抬起头,盯着周亚夫那满布决绝的面容,看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

  又连续好几个深呼吸,才总算按捺下心中的恼怒,天子启终还是再次从踏上站起身。

  绷着脸,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低着头,看着不远处,决然跪拜在地的周亚夫;

  漫长的静默,终还是随着天子启冷不丁一声讥笑,而烟消云散······

  “呵······”

  “曾几何时,朕同条侯,也是亲密无间,无比默契的君臣······”

  “吴楚之乱时的睢阳一战,条侯对朕的心意,更是感悟的精确无误;”

  “怎料如今······”

  如是说着,便见天子启讥笑着摇摇头,再稍叹一口气,随即便将面色一速。

  “朕只问一句:这丞相,条侯还做不做了?”

  “——臣已经拟好了辞表······”

  “不必了;”

  “辞表,条侯就留着吧。”

  “朕,准了。”

  “朕准条侯,辞去丞相之职······”

  ···

  “来人!”

  面色阴沉的道出一句‘朕,准了’,又深深宁望向周亚夫目光深处,彻底放弃挽回局面的天子启,只冷不丁发出一声呼号!

  待片刻之后,几名郎官应声走入殿内,却见御榻前,天子启负手而立,傲然昂首。

  “传诏!”

  “临江王刘荣,毁先祖宗祠,不敬先祖!”

  “诏令临江王即入长安,由中尉、廷尉杂治此案!!!”

  ···

  “遣人回转长安,禀奏太后:条侯周亚夫征战多年,体弱多病,不足以承丞相之重!”

  “其罢条侯亚夫丞相之职!”

  “拜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为相、迁内史晁错为御史大夫!!!”

  ···

  “准条侯周亚夫之请,许其离京就国,回乡归养;”

  “赐千金、布百匹,御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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