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九千宫,南方正位名南承。南承宫正是如今的火神殿,三百神官往来碌碌,主座之上却空空如也。
黎川只身闯入南承宫云池,无一人拦她。那是南承宫中一处岩洞深潭,温泉氤氲,其中一方石床,躺着的男子俊美无俦。他双目沉阖,浅唇含朱,仿若入眠,唯眉心一抹淡绯色焰纹,黯淡的毫无生气。
黎川立在水中,站在男子旁侧。
“还以为你醒了。”
“刚在火神殿许了愿,以为你听到就醒来了。”
“你可知道,你若想要,我未必不会给你,何苦要……”
黎川喃喃,似怨恨又缱绻。
待她回到凡间那破败的道观,天已经大亮。院中无马,殿中无人,只剩下一抷凉透的火灰。
他竟不告先行了!竟!竟是逃了!
一股无名怒火瞬间窜上黎川胸口,她本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她明明早知道他会逃的,可此时此刻竟遏制不住地愤怒。他看见神台下掉落的一方帕子,显然是汾渊龙宫的物料。sxynkj.ċöm
她弯腰一把拾了起来,她要找到裴郎,因为……因为她的弓,还有她的乾坤囊被带走了,她要找回她的弓!对,她只是要找回她的弓!
那弓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故她一阖目便感知到了所在。只是一瞬,人已到达裴郎身侧。
裴郎此刻正蹲在溪边鼓捣什么,听到动静回头看向她,见黎川脸上愠色,停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转身面对黎川而立。
“你竟……”黎川胸口随着中烧的怒火起伏,“你可知道,你若要走,我未必会拦你,你为何要不告而别!”她脱口说出来,当时未觉有何不妥。
“殿下好没道理,不知究竟是谁不告而别。殿下既说不拦我,如今追来作甚?”裴郎听了这一通埋怨,自然没什么好气。
“我并非追你,是来讨回我的东西。”黎川本是想说她那把弓,但在裴郎听来就是在说她卷了黎川的东西跑路了。
这忽然扣上来的窃贼帽子!裴郎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性,这一触更是收拾不住!伸手从怀里扯出乾坤囊,一把扔向黎川,“你的东西,全还你!”
他见黎川往他身上盯,喝道,“别往我身上瞧,别说这衣物不是从你龙宫来,就算是从你身上扒下来给我穿的,我今日也不会演一出褪衫给你看!”他倒是没气糊涂,还记得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某位蚌精姐姐赠予他的。
说完转身捡起地上刚刚正在捯饬的一个乌漆嘛黑的球朝黎川扔去。黎川当时就蒙了,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这个烧的黑咕隆咚的大泥球,心想不通这是什么娘们唧唧的撒气手法。
这一接,顿感手上些许热,月白袍子染了好一大片脏污。在这一番颠倒下,那黑球竟稀里哗啦地褪下些壳来,露出些许沁得油滋滋的桐油纸,一股勾引涎水的焦香瞬间流了出来。
黎川扒拉开油纸缝,看见里头焦黄的鸡皮。便想到裴郎昨夜分明说是饿得厉害,竟一口未动,可是为了等她……
“这是昨夜你打的鸡,我一口未动,原原本本还给你!”裴郎越吵越像个稚子,倒是黎川越听越清醒,确觉得自己不在理,于是开口打诨,“这哪是原原本本?我给你的时候可有鸡毛啊!”
他将已经分崩离析的泥壳剥开,就看见裴郎的喉头不可遏制地滚动了一下。于是趁热打铁往前走了两步,将油纸包裹递给裴郎,使出她求阿姐的那番可人劲儿,“哎呀,我手脏了,你拿一下。”
裴郎顺手接住之后才觉得自己这一接有些掉份,可再推脱就显得更加稚嫩,只得端着一份压着气性的稳重,捧着鸡,别过头。
黎川得逞,慢条斯理拿帕子细细擦手,想趁机缓一缓裴郎的脾气。擦着擦着,却发现这帕子上竟写着字,展开来看,“寻水饮马,殿下若归,稍候片刻”原来这帕子并非落在那处,分明是裴郎留给他的字条。他却看也未看,直接定了他的“罪”。sxynkj.ċöm
“你……”黎川本就有些惭愧,这个一下子更是内疚难当,“抱歉啊……我不该……”
听闻黎川有了歉疚,裴郎一个白眼翻上了九重天,“殿下怎会有不该?都是我们这些凡人有罪过罢……”就在他斜眼过来看黎川的那一瞬,黎川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不是插科打诨,不是寻机逃避,黎川实实在在地脱力晕厥了。裴郎没来得及思考是不是黎川耍的花招,仿佛身体自己使唤着他在千钧一发之间接住了那个翩然飘零的白影。
没顾得上滚了一身枯叶烂泥却依旧喷香四溢的鸡,裴郎搂着已经唤不出什么反应的黎川,足下一点跃然上马。解了腰间绕了多圈,打着平安节的宫绦,将死蛇般的黎川稳稳绑在自己身前。一手箍着她歪在自己肩头的后颈,一手拽着缰绳,修长坚劲的双腿将马肚子一夹。
马儿咴鸣一声,撒起马蹄子飞驰而去。这哪还是之前御马生疏的样子?
子舟选的马,到底是灵性,另一匹用不着牵,觉察自己被落下,自顾跟着他们跑。
从青天白日跑到月落乌啼,双腿酸涩,可他不敢停,他要再快些!
细细的宫绦勒得他生疼,他轮换着几近脱力的胳膊用力箍着黎川,怕黎川也像他一样疼。
他没想过,他分明已经计划好了逃走,他分明从不计较旁人的死活……
是的,他不在乎,从十年前沦落教坊,他没有一日不想着逃走。
今年天旱,即使有些降水,但仍喂不活庄稼。他本也不在意喂不喂得活庄稼,以他在教坊的位分,如何也短不得他的饮食。
但城中流传要献祭少女,求龙王降雨的传言,这天旱便与他相干了。他开始图谋,于是,民间开始唱龙王,说河伯。
“坊中有少女,貌美又多艺,龙王最喜之。”
“相传曾经有位教坊出身的王氏少女,得龙王宠爱有加,还曾送她还乡省亲,走时大浪携之,宛若潇湘仙女。”
故这少女必然得出自教坊,这也恰巧是百姓的心愿,哪户人家希望自家的女儿得此“殊荣”呢?教坊瓦肆便不一样,她们孤苦,她们狐媚,她们最适合牺牲。这正是他的图谋。
被选中的少女心知献祭便是去死,哭诉年幼,不舍亲友。他偷偷会了少女,大义凛然道,“我替你去便是,我本也不留恋这人间。”
少女感恩戴德,临行与他偷换喜服,匆匆逃也。这种赶制的喜服没有尺寸,便做得大些才能高矮胖瘦都装进去。
他并非真为了少女,他甚至并不在乎这少女死活,他往袖管里藏了匕首,预备落水之后,立即割绳脱逃。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小一条汾渊河当真是有龙王!
一个清瘦的,面容柔和的女子掀了他眼前的软红。
对上的那双眼,微微弯着,下眼睑堆起一双明润的月牙,可眼眸中却渗出某种深海般的无恋,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生生刺痛了。
他选择沉默,沉默可以给他最大限度的转圜余地,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察言观势,寻求出路。
也给他足够的时间找到一个理由来解释胸中的无名之痛,大约是因为他眼见到:原不是苍天无眼,原真有满天神佛,原这天地不公,他们都看在眼里,却从未匡正,亦从未怜悯众生。
第一日,他院中抚琴,招来莺燕蜂蝶无数。往来攘攘,便能耳闻千音,是最快了解周遭的途径。
第二日,他替王涟作了一副美人图,正是大浪携之,丽之绮之。因她是现如今龙宫里唯一回过人间并留下传闻的那位教坊少女。
第三日,他身着各处送来的衣冠,站在檐下,颔首谢过了院里的诸位。使众人心觉付出有报,流连不归。
第四日,花下舞剑,更造声势。若龙宫后院门庭若市,黎川势必要管。
第五日,仍旧没有动静,读九天录,没找见黎川的详记。王涟见状,侃侃而谈,说黎川温和近人,对民众照看有加,时常救济河中势微精怪,甚至私出珍宝为姑娘们换好来世,汾渊河祥泰数百年。由此得出黎川是个软柿子的定论,便在心中有了计较。
第六日,下雨了,黎川为那座困他十年的城下雨了,是由活人的献祭换来的雨。他冲上旁人不敢靠近的听雨台,雄浑的灵力在他脚下游走,按理说他一介凡人,不该有感,可他感知到了。震惊之余,演下了早琢磨好的戏文。
果然,黎川来了。
按照计划,诓了她一同走人间。旁人陪同,即便如他所愿,起了恻隐,也不敢轻易放他,只有黎川有足够大的权限,也只有她最容易被策动。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图谋。
黎川不告而别时,他是要走的,可他没有。他有某种预感,黎川一定会悻悻而归。他有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不想让黎川回来见不到他,再次失望。他不想让那对神情黯淡的眸子更加悲恸。
他又想,跑定然是逃不过神仙的眼皮子,故而要黎川亲口答应才算稳妥。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等了一夜。用油纸包了烤得焦香的野鸡,饥肠辘辘地,等了一夜。
天亮了,他担心黎川回来时吃不上热的,又担心烤久了肉质干柴,于是跑去溪边用泥厚厚裹了,火堆里煨着。
这是他多年冰冷如灰的心内,忽然生发出来的一丝柔情,他不知从何而来,却不也能自制。
然而黎川回来,却对他满腔怨犹。他是要走的,东西还给黎川,就要走的。
可黎川倒下了,毫无征兆的,他却再次鬼使神差地接住她,抱起她,带走她。
终于,他看到了林子深处的隐绰灯火,他用力打了一下马鞭,马儿咴鸣一声加快了速度。
及至近处,只见一只晃悠悠的黄灯带着一串火把浩浩靠来。
“哥!真的是你!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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