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缓缓降落不见,只剩与江水逐渐连成一片寂静的夜色,季非不止一次见过暮色笼罩下江沧的天际,可此刻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在暮色映称下,这江水之上烟火色的生活。
季非愣愣看着锅里不停冒泡的粥,感受水汽从透明锅盖小孔里源源不断上升,听着咕噜声,闻着咸香味,这一切无一不在告诉他,心心念念的粥被人煮了!
他的目光从锅上收回,瞥过被蒸汽洇得水雾雾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一头发凌乱的他,和与他借玻璃窗四目相对的云芒。
这道粥不费吹灰之力来到了季非的面前,可他油然而生的却是失落——他学不会这道粥了。
因为他比谁都知道,他的心血来潮有多浅淡,淡到四年中今天去超市是头一槽,淡到只需要一碗粥。曾经他不是没有被惯坏过,可饭来张口的日子已经离他太远了。
云芒可以为他做一次,两次,但不会有次次。
“为什么煮粥?”季非蓄意生气,他扭头看向云芒,并且他承认自己是个不知感恩的混蛋。
云芒单手插兜,回望着他道:“我看你买了就煮了,不想吃?”
季非搁下手中只剩半杯的薄荷气泡糖水,面对云芒的反问,毫无疑问他是想吃的:“没有。”
听着自己老实的回答,霎时他觉得更气了,和自己生气。
“那我们准备准备,”云芒走进,看着他,“准备洗手,开饭。”
净手后,季非从消毒柜里安静地挑了双份碗筷。
季非的手算不上大,却也不小,手掌恰如其分能半裹住相叠的两只碗,外加别在指间的两双筷子,他背着那只抓着碗筷的手,慢慢走近餐桌旁。
云芒正在摆盘,高个头微低着头的样子专注而认真。
“来。”云芒指尖微调着菜盘的角度,另一只手背着向季非缓缓探来,好似知道季非手上抓的是碗筷,而此刻他只是顺理成章接过。
季非往一旁堪堪一躲,躲过了云芒的手。他没打算交出碗筷,那声“来”到底是叫碗筷还是叫他?
或许是太无聊了,他有些欲探究竟。
季非装傻的功夫还是有一定修为的:“什么?”
此时没抓住碗筷的云芒侧过身,还是微低着头的状态,盯着季非此刻眼神飘忽的模样不禁一笑,极有耐心与他盘旋:“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季非卡到嗓子眼再也说不出。一顿饭做到了傍晚,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日三餐这个人都在眼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年中把情绪养成波澜不惊的他开始心绪起伏,他更不知道为什么。
最后只有一句飘忽的回答:“没什么。”
季非还是顺从而颓然地投降,将手中的碗筷交到了云芒手中,他感受到云芒的意外,毕竟云芒的手明显在接过碗的那一刻沉了沉,虽然这个人并未回答他,“来”指的是什么,不过不重要了。
只有两张餐椅,季非落座面对着云芒,他眼神巴巴地望着云芒手边的粥,那一锅粥的位置在他看来显然是不合理的。
就像此刻,它的位置决定了盛它的人是谁。
云芒控制着在他手中显小的汤勺,季非隔着水雾心思飘忽,他被云芒露出的结实流畅的小臂肌肉线条所吸引,这人的手腕筋骨分明,利落佩戴着他喊不出名字的名表,只是名表旁一圈略旧的黑细发绳显得格格不入。
奶白色的水雾在云芒指尖穿梭萦绕,掺杂着食香气显得异常温馨,然而捡捡好一会儿,摆在季非面前的却是一碗比例极其不协调的粥。
季非微抽动着额角,碗勺搅了两下,饭粒零零星星散落在虾仁与蔬菜之间,简直少得令他想骂人,他想喝的是粥!什锦虾仁蔬菜味的粥!谁想吃一坨虾仁加蔬菜?
他喝尽最后杯底一口薄荷水,压下了肚子里的暗火,没有将怨言托之于口,而是平静无比地伸直胳膊去抓锅中汤勺。
劳动人民就应该自食其力!
“做什么?碗里的先吃完,哪有你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云芒狡黠极了,仗着位置的优势将勺轻轻往自己的方向一拽,让季非彻底抓不到。
除非起身去抢。
“给我勺子,我要喝粥。”季非语气认真,拿出了主人的威严。
云芒好似对他打着商量,却毫不退让:“先把这碗吃完,吃完了我再帮你打,可以吗?”
季非觉得他这种伪地主行为,纯属是想要霸占那锅他心心念念的粥!
然而他有种高尚的觉悟和超乎常人的情绪克制力,听罢云芒的一切好商量后,只是淡淡干笑一声,转眼便低头扒碗里的东西去了。
诺大的房间哑然无声,橙黄暖光下只有双人用餐时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异常缓慢的呼吸声。
打破这一切的是季非第四碗粥时的一声不可抑制又若有若无的饱嗝声。
季非:“......”
云芒:“......”
一声轻嗝让两人目光再次碰撞,季非知道云芒一定听见了,因为那上挑的瑞凤眼里藏着点轻佻戏谑的味道。
纵使季非多年保持——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一理念,但在这一刻也是维系不下去了。他偏头轻咳一声,放下手中的碗勺,正试图开口挽颜时......
“怎么回来的?”云芒率先开口。
“什么?”季非茫然,他明明清晰听到了每个字,每个音节,可大脑却停止了运转。
“怎么回家的?”云芒耐心极好,他又说了一遍。
和谁回家,坐什么车回家,为什么去超市,谁帮他挑的食材,想做的菜是什么......
其实,想问的,很多。
季非心觉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讷讷答:“就,走回来。”他的确是买完菜走回来的,还特意路过了一家的花店,里面的满天星开的特别好,可惜并没有卖兰花。
他上一秒答完,下一秒云芒的眼神却突变,这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和在楼道里见过的一模一样,都是泛暗的。
“你......”季非想要云芒眼前晃晃手,想说你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可话顶在嘴巴还是说不出来,手里的动作仅限于搅动碗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他不擅长提问,关心,安慰,统统不擅长,这些东西在这四年里出现的太少了,生疏了不碰了就忘了。
人的记忆其实很长,然而美好的感觉却很短暂。
似乎想到了什么,季非垂眸,睫毛在暖光的投射下浮现出羽扇状的阴影,他的身子微微紧绷着,视线规避确实可以逃避很多联想,可身体里的记忆还是抹煞不去。
他想着想着突然头顶昏暗,原来是云芒越过横在他们面前的桌,手掌扣押着他眼前的桌沿,俯身看着他,有种千言万语待诉说的错觉。
像是,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
云芒仿佛忍了很久,终于启唇:“那辆......”
啪——
那是突兀猛然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乱七八糟,大罐小罐,玻璃的塑料的东西兵荒马乱地撞到了地上。
季非的目光顺着脚边大橙子滚动而来的方向,扭头望向那巨响来源处——玄关。
只见不知何时来的江积玉杵在玄关处仿佛石化,一张嘴长成了O字,地上是诺大的超市塑料包装袋,此刻不停从里面滚动出各种零食饮料水果,由此可见巨响如何发出,他洞察一切的眼神用难以置信的表情在季非和云芒身上不停流转,而后阴柔的脸又忽然微妙突变,贱贱一笑,用“我懂得”的眼神看着季非。
季非第七次忽略江积玉“从实招来”的追问,面无表情地推了推鼻梁上滑下的眼镜,不流露丝毫动容,他坐在整齐堆满各色马克笔,针管笔,模型纸,稿图的书桌前,风淡云轻打开画图软件ArchiCAD,一副“营业中,勿扰!”的模样。
“季非非,”江积玉被季非这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着急得捶胸顿足,“你真的不打算从实招来吗?”
季非头也不抬,只管转着指间的彩铅,淡淡道:“招来什么?”
江积玉瞪大了眼,心想季非果然和从前一模一样,软硬不吃。他偷瞄了一眼虚掩着的书房门,压低声音蹲在季非边上,挤眉弄眼道:“你可别明知故问啊!就是外面那位帅哥啊!叫云芒?昨天你不是说才认识的吗?怎么今天就......这发展的也太快了吧,谁先开的口?他几岁了?他也和你一样是那个吗?他是江沧人吗?还有!你们刚刚是在干嘛?那种姿势,次奥,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亲过没?他的嘴软不软?”
“软不软”三个字冲击着季非的大脑,彩铅笔头硬生生地被摁断,他抬眸迅速掠过房门,虚掩着的门投进一道暖光,见云芒洗碗的背影在光线中影影绰绰,他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江积玉不怀好意地撞了撞季非的肩膀,调侃道:“啧,你这么紧张干嘛?还怕他听到啊?”
“没有,你想多了,他是来拿落下的东西的,”季非收回目光,摸出刻刀抽出纸巾开始削被自己摁断的彩铅,语气平和,“你别瞎想,只是债务关系和同事关系罢了。”
他们的确已经是同事了,大约晚饭那会儿便收到了广玉的邮件,大致内容便是面试通过,明天体检,健康证办下来便可正式签约。
“债务关系?同事?”江积玉狐疑重复道,片刻后伸出代表真理的食指,在季非面前摇晃着,分析道,“不不不,可能你这么想,他不这么觉得。喏,你看他那副贵公子的模样,绝对不简单。你见过才认识两天就殷勤到帮人洗碗刷筷子的?你见过哪个债主跑到欠债人家里煮菜刷碗拖地的?脚上踩着情侣拖鞋,吃饭用情侣碗筷......不是图谋不轨是什么?”
情侣鞋?情侣碗?冤枉啊!这可都是你家的东西。
季非娴熟削着彩铅,听着江积玉的一番谬论,越听越离谱。忽然之间,他心里腾起一阵愧疚,本无心让云芒一人承包洗碗刷锅,可如果不将江积玉支开,那场面将会是可想而知的尴尬,他不想云芒小小年纪就被江积玉这个嘴炮吓到。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季非削笔的动作稍顿,打断江积玉的滔滔不绝,淡淡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不要吓着小孩了。”
此番话让江积玉瞬间安静,话语梗住,他不敢出一个大气,更不敢打量季非说出这句话时的脸色。
空气因季非的一句话而凝固,酸涩极了。
浸泡在蜜缸中的人常常会忘记,忘记这个危险的世界需要小心翼翼,甚至对绝望都是道听途说。
季非将削好的彩铅送回笔筒中,见江积玉这个幸运的小孩脸上写满了“我错了”三个字,忍俊不禁拍了拍江积玉的肩膀以作原谅。
江积玉不喜欢季非这副淡漠硬撑的样子,仿佛从前他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面对那些伤痛,更像是一个陌生人的过往,平静得起不起任何一丝波澜,却涌起狂风暴雨的忧伤。
“什么小孩,他都比我们高一个头!”江积玉陡然站起,赌气喊道。撇开季非的伤疤不谈,话题转移得倒是很快。
季非也跟着霍然起身,眼明手快捂住了江积玉的嘴巴,切断那一声声咆哮,咬牙低声说道:“你他妈小声点!”
“唔......我.....本来就是......啊!......唔唔唔.......我......不服......”江积玉挣扎着喊,可季非又死死摁着他的嘴,以至于发声艰难无比。
却不料这时云芒咚咚敲门两下,推门而入:“碗洗好了,外头下雨了,我......”
话未尽却戛然而止,六目相对,面面相觑,空气再一度凝固。m.sxynkj.ċöm
当即,天不怕地不怕的江积玉冷汗频频。
云芒手握门把,面若寒霜盯着江积玉,准确来说,盯着他嘴上的那只手。
江积玉有种错觉,他听到了门把抖动的细微声响,心中腹诽季非简直胡说八道,什么狗屁小孩,分明是个凶神恶煞的主。
季非的钳制在云芒出现的那一刻松了许多,江积玉识相退开两步,在静静流淌着微妙气氛的空气里干笑两声,张口结舌:“咳……那个……季非非,我先出去,你们说,你们说......”
还未等季非反应过来,江积玉咻地一下不见踪影,遁得比谁都快。
随之,门啪地一声被云芒关紧,季非怀疑江积玉在门外也施了些力,否则关门声不至于如雷贯耳。
几步开外,云芒就这么严肃地凝视着他,一声不吭,没有将未说完的话继续的意思。
沉默了好一会儿,季非忽然发现一个点,那就是江积玉惧怕云芒,想到这里他竟觉得好笑,单指轻抬下镜框边缘,借着遮掩偷着微微一笑。
云芒眼尖,抓住了就问:“笑什么?”
他微歪着头,学着季非那一抹淡笑,却觉得学不出那云开雪霁的味道。
这个人连笑都是偷来的。
“嗯?我笑了吗?”
意思是我没笑。
季非自然不愿意解释为何发笑,只顾着装傻,甚至觉得他自己还挺擅长此道,转移话题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下雨了,然后呢?
细听窗外是有些雨水沙沙声。
不知为何,季非的第一反应不是云芒要向他借伞,因为借伞这个行为过于简单纯粹,于云芒而言显得多余。鉴于这个人霸道而先入为主的脾性,季非相信如果云芒他需要一把伞,而他恰好有一把伞,那伞一定会是在云芒手中被撑开,不需要一声招呼。故,这个人下句话绝对不是借伞。
季非静静看着云芒,就像云芒此刻看着他一样,他觉得云芒那淡淡的笑像是在复刻他的偷笑,却找不出证据,因为那笑越来越坏。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愈演愈烈。
坏小孩的唇色是热切的红,沾着笑启唇:“雨下得很大,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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