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我躺在床上,脑袋晕乎乎的,像要炸开了一样难受。
“水……”
我舔舔干燥的唇,喉咙快冒烟了,不停要着水。
一双素手循声挑开幔帐,送来解酒的茶汤,轻言细语:“听说醉酒后醒来,多少都会口渴,姑娘慢点喝,小心呛着。”
我现在哪还顾得上什么快慢,眼巴巴从她手中接过,一顿囫囵狂饮。喝完,嗓子里舒服了,这才想起送茶汤的人来:“你怎么会在?”
粉面桃花眼,修饰着淡淡春山,若没有额头上那块斑,其实她原本也可以很好看。
侍女不答反问:“日前那个让我偷放瓷瓶的人,可是一位清俊公子,名叫星若?”
星、若?
我被她问傻眼了,目光直瞪瞪盯着某一处发愣,脑海中接连涌现出许多春意盎然的画面——比如啃嘴。
虽然具体细节记不太清楚,可他趁人之危啃我的嘴,那场面简直终身难忘!
算起来这是第二次了,道貌岸然的登徒子,衣冠禽兽大色狼!
侍女没能等到我的回答,也并不觉有什么异常,便自顾自续说起来:“昨夜他用秘术传音把我叫出来,说是姑娘醉酒不能没人照顾,让给姑娘打盆水擦擦身子,再换件干净点儿的寝衣,顺便熬些解酒汤煨着,等姑娘睡醒后再喝。”
我咬着羞愤的字音:“他还说什么了?”
侍女竟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还说姑娘喝醉以后,逮着人又吻又抱,让我千万小心,别像他一样……被轻薄了。”
老子险些当场从被窝里跳起来:“放屁!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轻薄的我!”
侍女难为情道:“无论谁轻薄的谁,此事传出去终归不好,他让我对外莫谈及半个字,姑娘也先压压火气别再提了吧。”
我牢牢拽住被子扯了又扯:“既然不让提又何必多此一举说出来,那个混蛋分明在借你之口转告,昨晚我是吃肉的豺狼猛虎,他才是小羊羔小白兔!想贼喊捉贼,做梦去吧,色坯子!”
侍女笑着:“看来姑娘精神好多了,那他被骂一骂,也无妨。”
我看了看她,换上晏晏笑貌,一点点挪坐起来:“这几日,多亏了有你照顾,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她一愣,怯怯低下头,抚了抚脸上的斑:“从记事起,因为面相丑陋,朋友私下喊我丑儿,逐渐大家都跟着这么叫,原本的名字也就慢慢淡忘了。”
“你管这叫朋友?”我嘴角抽了几抽,“同甘共苦,心灵契合才是朋友,嘲讽他人容貌的算什么朋友?”
她抿着唇淡淡苦笑:“只是我自认为的朋友,可她们并不这么想,所以后来疏远了。”
我转头在床角落里拨拉了半天,捞出一本皱巴巴的诗经,绞尽脑汁翻过几页,忽然想到些灵感:“素衣朱襮,从子于沃。”
这是诗经上《扬之水》中的一句,我从中拣了两个字,素沃。
“素既作无色不鲜艳之意,又可作洁白单纯,本色之意。寓指女孩气质高洁,敢于展现本色,持守自我。沃为肥沃,有生活富足,前途光明之意。”我将诗经上的内容摊转过来,“不知‘素沃’这个名字你可喜欢?”
她对着我指尖方向的字痴看了半晌:“素,沃?”
昨晚酗了一场酒,此时头还有些晕晃,我摁着脑袋边揉边道:“好好一个姑娘被叫做丑儿多难听啊,这是我帮你想的名字,喜欢吗?”
她咬住嘴角傻站片刻,向我退步施了个礼,眸子半垂下去,低咽道:“奴婢不敢。”
“…………”
呃,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合上书,起身穿好鞋子,歪着脑袋坐在床边,疑惑的目光看了她很久:“你不喜欢吗?”
如果不喜欢就另找,横竖多翻几页书,也没什么要紧。她听了后,先是摇头再是点头,眼眶里蓄上泪泽湿漉漉一片:“奴婢喜欢!”
我忍不住笑:“那你做什么哭?”
她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奴婢知自己身份卑微,哪怕只是个名字,也不敢奢想……”
我揉着尚还有些目眩发晕的脑仁儿,闲散几步走到妆镜前,打断道:“魔界最不缺的就是奴,若要以身份论尊卑,那掌事姐姐和你,又有什么分别?至于容貌,便如白璧微瑕,失了完美固然抱憾,可这世间谁能真正完美?书上说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命数高低贵贱,只在自己。”
说话间从饰盒中取出一条金丝玉珠手串:“这个贴身藏在袖口里戴着,别人轻易不会发现的,我把它赠予你了。”
她想也不想便拒绝道:“多谢姑娘的美意,此物太过贵重,奴婢不能收。”
我恬然沉默须臾:“近些日子多亏了你,不但替星若冒雨寻来草药,昨晚更是彻夜未眠守在这儿一宿。然现如今,除碧滢小筑里有的,我已再无其他东西可以相赠。”
她急迫中透着委屈:“奴婢帮助姑娘,是因为姑娘心地好,而非为了这些身外之物!”
我捧住她的手掌摊开,将那条珠串放进去,轻轻握在指节上,一点一点并拢:“东西是死物,任它再光彩夺目,都远不及你心意贵重。收下吧,这玉珠手串,也含了我之心意。”
她一个懵怔,便将脸上的委屈,尽数转化成欣喜之色:“奴,素沃明白了,多谢子暮姑娘的礼物。”
我点点头,晃眼瞥出去,外面天光大亮,想必时辰不早了:“我既醒转,你便回去吧,否则被人发现,少不得要挨顿罚。”
素沃将玉串子悉心地揣起来,手放在胸前捂了捂,抬眸一笑:“来来回回也就那几样招数。”
这话冷不防听着像挨惯了罚似的。
说来,初见第一面时,她那张脸便红肿难分,可不就是个挨罚的苦哈哈?
苦哈哈忽又说道:“昨夜星若公子离开,奴婢为姑娘更换衣物的时候,见你身上揣着一支金簪和一小包香丸,便与那木头娃娃一并放在妆镜下桌台屉子里了。”
木头娃娃?我连忙摸了摸手腕,果然光溜溜什么也没有,又打开妆镜下的桌台屉子一瞧,见木人完好无损躺在里面方才松口气道:“多谢你。”
她行个告退礼,转身离开的时候,腿脚好似有些不稳。sxynkj.ċöm
素沃虽努力克制,屋里走走或许看不出来,可迈在门槛上却难免停停跛跛:“你的腿怎么了?”
她顿步回眸,只短短七个字,干活时不小心摔的。说完,便转身,蹒跚而去。
昨日那件衣裳被素沃过水浆洗一遍,平平整整晾晒在太阳底下,已干得差不多了。
我见无人,便抬步走出去,沐浴着明媚的晨光,径自在院中把衣服穿上。
一番梳洗后,我对镜沉坐良久,在饰盒子里挑挑拣拣。最终却还是翻开木匣,寻了个合适的角度,插上那支玛瑙簪。其实玛瑙石红艳,衬赤羽鲛绡裙正好,与现下这身反而不搭。
静下来,我半倚在床头闭目养神,脑海中全是被星若拥在怀里亲吻的画面。尤其想到那张脸,心情愈加狂躁,简直要疯了。
他用扶青的脸吻了我,这种感觉五味杂陈,根本形容不上来!
昨晚狂喝下许多酒,那一点子心里话,醉醺醺全说了。偏我这榆木脑袋记七分忘三分,不知后面还说什么没有,他要是传扬出去,苍嘞个天……
不知过了多久,我犹自在愁肠百结中挣扎,指尖却隐隐传来一阵冰入肌骨的触感。持续沿着手臂盘桓而上,直令人倍感刺痒,头皮发麻。
我不耐烦瞥了瞥,却见手上盘着一条张口吐信,足有柳枝那么长洞箫那么细的赤瞳白蛇。
“咝咝~”
啊!!!!
我当即扯住蛇身猛砸了出去,重心不稳大叫着摔在地上,又连滚带爬逃到院子里,胳膊比针扎还要难受。慌乱之余翻开袖口一瞧,手腕间赫然两个血洞,是暗暗的乌青色,看来有毒。
碧滢小筑怎会出现毒蛇?
方才还只是一条,当下微微愣神的功夫,四面八方已如潮涌般围上来,就连房顶和树梢都挂满了爬动的软肢。
赤红瞳,遍身雪白,信子又黑又长,比普通的蛇类都要长。
放眼望去,满院密密麻麻,像铺织着天罗地网,少说得有两三百条不止。花这么大血本只为杀一个凡人,想来也是位败家的,费心了。
适才被咬伤的地方灼痛无比,我在手心里幻出霜刀,却只能死死盯着,一时不敢妄动。
以目前状况,即便是能毫发无伤地杀掉它们,可身子经过剧烈搏斗也会导致毒血加速流遍全身。若按兵不动,一直这么耗下去,我恐怕就要被活吞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优雅的声音,如绵绵春风涤荡着花海,让我听见了希望:“姑娘在发抖吗?”
男子双眼微眯着笑容站在我身后,他通体一袭雪白色劲装,束起高挑的马尾,正把玩长鞭,姿态闲雅。
我像看到救命稻草,上前拉住他的手,说话断断续续:“帮帮我……帮帮……我……”
男子皱起了眉头,懵懵歪着脑袋,像一个小孩,人畜无害:“帮你什么?”
我翻开袖口露出手腕上被蛇咬过的两颗牙印给他看,血洞已经从乌青色深化至漆黑了,并急急指向背后,道:“有人暗中放蛇进来害我,你能不能帮帮忙,赶走它们?”
男子托着下巴勾了勾唇角:“好啊,只不过,蛇在哪里?”
“就在这里啊……”我紧忙回头,可四周却一切如常,除了花木阁屋什么也没有,“蛇去哪儿了?”
手腕间的血洞明明白白告诉我,方才那些蛇真实存在过,就像这伤印一样,不是幻觉。
这时,男子森森的话音,伴着一抹无边笑意再度响起:“咦,真奇怪,蛇去哪儿了?”
一刹那间,我眼帘怔颤,不禁汗毛悚立起来,战栗的惧意顺着脊梁爬遍全身。
这个人仿佛从地下凭空长出来的一样,事先竟连半分征兆也没有,他到底看了多久,听了多久?
男子戏谑的话音裹在风里悠悠传入耳畔:“蛇在你背后哦。”
话音堪堪落尽之际,一条白色巨蟒缠住了我,半身挺立起来足有四五人高。蛇首勒着脖子,那双红瞳大眼挨在脸上,时不时口吐黑信发出咝叫的声音。
坚硬的鳞甲像刀片一样明光烁亮,我感觉五脏六腑压迫在一起,连骨头都快要被绞断了,即使拼命张开嘴巴,也只能啊啊着,说不出话。
就快要被它弄死的时候,巨蟒一个激烈摆尾,将我甩在墙上,奄奄坠下。
可怜我,被甩飞的这一路,血肉之躯撞坏了半片花圃。草木崩倒,黄土倾盆而出,漫天匝地溃不成军。
“谁…………”
巨蟒落地,变回了人形,脚步循循逼近:“嗯?你问我呢?还是问我主子呢?”
一口鲜血喷呛而出,我拿袖子抹了抹,瞪眼看着他道:“谁派你来的?”
男子站定后,一鞭打在地上,搅动起滚滚尘埃,迷得我睁不开眼睛:“别这样瞪着我,否则下一鞭,你会疼哦。”
我几乎咬碎了牙吃力地爬起来,倚在墙边歪歪倒倒,冷视道:“谁派你来的?”
他挑着眉,抬手又是一鞭,将我重重摔进花圃,砸在坚硬冰冷的釉盆上:“姑娘好,初次见面,在下白衣者。今奉命而来,主子让我,杀了你。”
花盆分崩离析,碎片破开了皮肉,枝茎上的粒粒芒刺,伴着草灰嵌入到伤口。我翻摔出去,形同一摊软泥,没有力气再说话。
男子握着鞭闲庭信步:“你就一点也不反抗?”
我艰难抬动双手,本欲施诀通知星若,正凝聚术法挽出一个花,却被男子打来长鞭截断了动作:“原来姑娘反抗的方式就是找朋友帮忙啊,可如果没人帮你怎么办,等死吗?”
他走来我身边惬意地蹲下,掌心包住喉咙一捏,却没有用力:“其实呢,求援也不要紧,反正对我没什么影响,无非是多清理一具尸体罢了,可姑娘难道忍心让别人来这里送死?”
我将目光挪向一旁,凝视着手腕间的血洞,默默在心里做了个打算。
纵使今日活不成,也要拉上他,下地狱。
我在掌心里聚出淡淡的光:“天——帝——斩——魂——”
男子捏开唇齿,将一颗红色丹药,粗暴地塞进我嘴里:“虽然听不大清楚姑娘在说什么,不过在下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打算,同归于尽?”
丹药入口顺着舌蕾滑进喉咙,我涨红了脸颊大呛不止,蜷在地上缩成一团,味道甜得发腻,莫名熟悉:“你给我吃的什么……”
他悠哉发笑:“这是暂缓体内毒性发作的药,你只需每天按时服下一粒,第二日便还有机会睁眼。我从不轻易把人逼向绝路,否则猎物一命呜呼,就太无趣了。”
我还活着,却像个死人,静静瘫在地上,目光空洞且沉凝:“左右身中蛇毒早晚也是死,阁下要么一刀来个痛快,要么静待我毒发便好。你这样难道就不怕夜长梦多,误了自家主子的吩咐,回去受责罚吗?”
“让你苟延残喘也是主子的吩咐。”男子慵慵起身居高临下,“主子让我务必在杀掉姑娘之前,要像斩断蝴蝶双翼那样,先折去你的尊严。”
我看了他一会儿:“不懂。”
男子对着阳光眯了眯眼睛:“死有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如若姑娘以最美好的姿态凋零,难免被主上揣在心里时时怀念一番,可是这种局面主子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所以——”
末了,他握着鞭,目光斜睨下来:“你得像条臭虫一样,在这个地方,烂掉。”壹趣妏敩
我想我大概猜到他主子是谁了。
身体像滚在刀山上一样难受,我撑出惨白的冷笑,漠然视之:“如果你折不掉我的尊严呢?”
男子惊叹地拊掌,眉宇淡淡一挑,充满了兴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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