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青教我读书的第二十天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呃,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呃,关关雎鸠……”
扶青嘴角一抖:“十天了,你要关多久?”
诗经反扣在书案上,我悄咪咪伸手,才刚摸上边角,便被他一记眼神吓了回去:“君上,我背不下来嘛。”
他冷笑:“你花了五天的时间背百家姓,又花了五天的时间背三字经。这首关雎总共不到百字,你背了十天。秦子暮,又想抄字了是吗?”
我猛打个激灵,一口气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扶青:“…………”
我哇了一声,惊叹道:“君上君上,好神奇啊,我会背了诶!”
这位君上勾勾手指,示意我过去。
我抱着头,怂怂弱弱踏出两步:“君上,我不是故意装傻的,背完百家姓又要背三字经,背完三字经还要背诗经,好累啊。而且,这首关雎我也是花了三天才背好的呢。”
扶青眸子一紧:“这么说,你浪费了孤七天的时间装傻?”
我打了个寒噤,才刚踏出两步,顷刻又挪了回去:“我只是觉得,背太快的话,君上对我的要求就会越来越高。如果以后,我达不到君上的要求,君上就会生气。毕竟,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嘛。与其让君上先喜后忧,不如,不如……”
扶青瞬移过来,揪住我耳朵往上提:“不如一开始便让孤头疼不已?秦子暮,你可真聪明。”
哎哟,我的耳朵哟:“君上饶了我吧,疼啊……”
这时,文沭行到门前,躬了一躬:“主上,映月楼派人来说,虞主子情况不大好,像是销魂散又发作了。”
“销魂散是什么东东?”我被他揪着,歪头懵。
“你将这几日背过的都温习一遍,等孤回来,一一抽查。”他松开我,交代完便匆匆走了。
我跟到宫门口,攀着金柱探头瞄了一眼。送消息的并非思琴,而是个眼生的侍女。文沭说,日常来阙宫传话送东西的都是思琴,若非她来,便说明那位虞主子情况很不好,甚至到了危及性命的地步。
关于销魂散,我问起时,文沭是这样解释的:“我先前跟你提过,主上早年遭逢大难,全靠虞主子舍身相救方才转危为安,这大难,便是销魂散。那时,主上身中销魂散之毒,一口一口吐黑血,差点儿就死了。是虞主子将销魂散一半的毒引到自己身上,若非虞主子,恐怕等不到解药来,主上就没命了。可惜,将军只寻到一颗解药,便替主上解了毒。虞主子没吃解药,时不时毒性发作,凶险得很哟。”
我思忖道:“为何不把解药分开,一人一半呢?”
文沭笑我四肢简单,头脑也不发达:“一来,谁也不敢保证半颗解药一定有效,与其犯险救两个,不如孤注全力救一个。二来,先君膝下单薄,仅主上一个儿子,若主上活不过去,魔界就完了。三来,虞主子主动提出,她不求解药,只求主上康复便好。所以,将军把解药给了主上,而虞主子,多年来病蔫蔫的,身子再也回不去了。”sxynkj.ċöm
这样啊。
我思绪飘忽,几近恍神:“那,君上为何会中销魂散之毒?”
这个问题,文沭不肯再答:“思琴先前提这事,被主上罚了三百杖,你可别问了,反正我不敢说。”
思琴?啊,我想起来了:“思琴说有个女人勾引君上在前暗害君上在后,最终形神俱灭,什么都不剩了。原来,君上是中了美人计啊?”
文沭打了个哆嗦,退离三步远:“我不跟你说了,主上让你温习功课,你便好好温习功课罢。再瞎猜,小心他生气。”
回到寝殿,我在墙角落里找出那颗扑灰的珍珠,用绢帕擦了又擦。
这二十天里,我学会了三字经,学会了百家姓,学会了读寝殿外匾额上的那三个字——芳、华、室。可能学得多,便也忘得多,我险些没想起来,有个叫紫虞的病美人儿,是扶青心巅巅上的珍珠宝贝儿。且这珍珠宝贝儿并非普通救命恩人,而是兼着救命恩情,又无私守护的痴心人。
我甚至,脑补了一出精彩大戏。
扶青那时年少,血气方刚,不爱紫虞这般温婉柔情的女子,却爱那心思歹毒,又颇具城府的狠辣佳人。为此佳人,他一再辜负紫虞,欺她,辱她,将她伤得郁郁寡欢,终日洗泪。天道好轮回,狠辣佳人另结新欢,非但背弃少年郎,还暗中投毒,害他几乎丧命。可怜那情深义重的紫虞,不记少年郎往日薄情,甘愿割舍自己,以身相救。从此,少年郎一夜成长,非但逼得狠辣佳人形神俱灭,还将紫虞视作掌上珠,养着她,护着她,深情到今日。只不过,扶青脸皮薄,不肯承认那是他捧在心巅巅上的珍珠宝贝儿罢了。
唉,怪不得扶青对别人又冷又暴躁,对她却那么温柔,自古套路留不住,还是深情得人心啊。
我将珍珠揣起来,温罢功课又抄了一篇诗经。这篇名为静女,我认不全,便求文沭教着读。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扶青此去,入夜方才回来。
我怀抱诗经,并递上抄好的静女:“君上快看,这是我抄的。”
扶青淡淡扫我一眼,没说话,行到案前看书去了。
我屁颠屁颠过去:“君上看一眼嘛,我抄的好不好哇?”
扶青目光涣散,心思并不在书上。我很小心地,戳了戳他的手:“君上不开心吗?是虞主子出什么问题了吗?”
扶青瞟过那张静女:“有一盗匪,为索钱财,与富翁结为好友。富翁真心相待,却不知那盗匪,竟暗中窃取库房钥匙,将富翁洗劫一空。事后,盗匪踪迹全无,富翁病重将死的时候没回来,病愈之后也没回来。你说,盗匪对富翁可有真心?”
我唔了唔,冥思道:“盗匪为钱财而来,目的既已达到,当然逃得越远越好。是那富翁自己傻,搂着刀子当宝贝,被刀子捅伤了还指望人家回来。他怎不想想,盗匪一生会遇上许多个富翁,若每个都动真心,还怎么做盗匪?保不齐,富翁盼盗匪回来的时候,盗匪正花着他的钱,挥霍享受呢。”
扶青下意识的动作,几乎把书撕成两半:“依你之言,盗匪从始至终,都没将富翁放在心上?”
我不知他好端端为何要扯书,只顾着,答自己的话:“盗匪始终是盗匪,除了钱,还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
扶青好奇怪,此刻那双眼睛,空洞得很:“若你是盗匪,得知富翁将死,想再见你一面,你可会回去?”
我想也不想,因为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他注定要死,难道我回去他就不用死了吗?再说,回去了会被逮的,我又不傻。”
他空洞的眸子,立时冰冷了起来:“是吗?那你可真聪明。”
我手拎着静女,甩了甩:“我当然聪明啦,这上面的字我都会认了,君上快看我抄的怎么样?”
扶青手一推,将我拂了出去:“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给我滚出去!”
我直扑下去,撞疼了右膝盖,半晌没爬起来。
他从书案前过来,拾起那张静女,沿边缘裂个口子,一路撕下来,再裂个口子,再撕下来……
一边撕,一边道:“静女其姝?可惜是条蛇,冷血无情,没良心。”
这张静女,是我左手把着右手,废了许多纸才写出来的。文沭还恭喜说,你这狗爬字总算能见人了,主上回来看到,一定很高兴。
我包着眼泪,右膝疼得像针刺火烧一样:“君上,我做错什么了?”
扶青半蹲下来,手捏住我的颊:“盗匪接近富翁,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时机成熟自然要逃,何错之有?”
他很用力,快把我五官捏变形了:“什么盗匪,什么富翁,是不是虞主子销魂散毒发,所以君上心情不好啊?”
扶青没说话,我却悟了,大悟特悟:“我知道了,虞主子是富翁,我是盗匪。眼下虞主子难受,君上便想起送珍珠那日的事了。君上怪我避而不见,怪我无视她的好意,怪我不领情没良心,是吗?”
他眉头深蹙,表情从未有过的可怕。
我从怀里,掏出那颗珍珠来:“我把珍珠捡回来了,擦得干干净净的,等会儿找根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明早戴着它向虞主子请安去,君上别生气了好不好?”
眼泪糊在我脸上,浸在他手心里,良久,他终于松手:“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滚出去。”
我右膝越来越疼,就像被人摁着,跪在针毡上一样:“我不滚,是君上说的,若喊我滚,我敢真的滚,就劈了我的腿。”
从方才开始,他就像变了个人,哪怕从前冷脸,也未如今日这般冷脸过。那双眼睛仿佛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仇人:“我让你滚远点儿听不懂吗!滚出去,滚!”
我心一凉,半晌没说话。半晌后爬起来,右腿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好疼啊,好疼啊……”
扶青僵住片刻,像失神后又回神的样子,手伸过来,要看我的膝盖。我将他推倒出去,怀揣熊心豹子胆,嚎哭着,发泄那久积的怨气。
“扶青,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个疯子!老子招你惹你了,那么心疼紫虞,哄她不就得了,折腾老子干嘛啊!又不是老子给她下毒的,她是病重将死还是痊愈,关老子屁事啊!老子不喜欢粉珍珠,不喜欢所以不要,怎么着,不行啊!”
“你自己当年中了美人计,被下毒被抛弃,才把紫虞害成这样,怪老子啊!老子要是思琴说的那个女人,老子绝对不会对你下毒,更不会对你使美人计,因为老子瞧不上你!还有,老子之前说动歪心思的话也是假的,是骗你的,老子只是为了少抄字罢了!喜欢你?老子又不瞎,老子喜欢重华宫主都不会喜欢你的好吗!”
“人家重华宫主也受情伤,到死都想跟一个叫清秋的在一起,可人家从没对我动过手。你呢,你就会砸东西喊人滚,就会拿老子出气!你拽什么啊,保不齐老子投胎之前比你还大呢,你个小兔崽子,老子是你大姐大!”
“我去你大爷的关关雎鸠,我去你大爷的赵钱孙李,我去你大爷的人之初性本善!老子就是个恶匪,把富翁洗劫一空再逃之夭夭,有本事逮老子啊!”
扶青身子后仰,双手撑地,一动不动瘫坐着,像被我吓懵了。且他眼眶微红,瞳中一抹润色,水汪汪的,晶泽透亮。
趁他没反应,我捂着膝盖,一跛一跛逃出了阙宫。
我只闷头跑,也不管哪儿是哪儿,见林子就钻,见草垛就藏。扶青这下肯定要弄死我,先寻个僻静之处,躲起来再说。
我见一片灌木丛,便伏进去趴着,又在背后铺上落叶,动也不动。嗯,这地方真的很僻静,不但适合藏身,还适合搞地下情。
女人:“你把我领这儿来做什么,有话就说,我忙着呢。”
男人:“…………”
女人:“你看我干嘛,说话啊。”
男人:“…………”
女人:“再不说话我就走了。”
男人:“…………”
我一度觉得,女人声音很耳熟,却总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然,男人一开口,更耳熟。因为这男人,分明就是司徒星。
平日里,司徒星一派纨绔模样,嬉皮笑脸没正行。可现在,纨绔公子变成伤情公子,那语气,几乎要哭了:“帕子,怎么回事?”
认出司徒星,我才认出旁边那女人是流婳。可惜我趴得矮,灌木丛又太挡视线,只瞥见两双脚,瞥不见说话的表情。
她默了默,不自在道:“什么帕子?”
司徒星往前迈了一步:“你之前给我的帕子,绣着丑鸳鸯的那个,误会我用来给秦子暮擦脸的那个,被你狠踏了一脚的那个。”
流婳往后退了一步:“哦,怎么了?”
司徒星再往前一步:“今日,我见你怀里掉出一张帕子,为何图案与我的那张一模一样?不对,不太一样,今日那张绣工精湛,一看便知是鸳鸯。”
噗,原来上回那帕子,绣的不是肥鸭肥鹅,是鸳鸯。
流婳再退一步:“你那张是之前绣的,今日那张是我没绣完的,说明我长进,越发绣得好了。”
司徒星低沉道:“今日那张,边角处绣着半个霍字,鸳鸯也可以送两个人吗?”
流婳支吾道:“你那张虽然丑了点儿,却也是我自个儿绣出来的,丢了甚可惜,便送你咯。”
司徒星失笑:“所以,你给我的那张,只是用来练手的?”
流婳干咳两嗓子:“你那张连名字都没有,若不要,我也可送别人去,又不是非得给你。”
司徒星难得发火,却成了未发完的哑火。因为,他才怒喊一声流婳,上空便打出惊雷,风驰电卷,轰隆隆的。m.sxynkj.ċöm
流婳:“不好,阙宫方向有火云,主上动怒了!”
尘土飞扬,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只听司徒星道:“我的天呐,要出事了……”
我的天呐,我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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