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夙世青雀台 > 第 181 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喜欢他
  我恍然想起昔年间一个梦,梦中是一片断崖,有个人紧紧地抓着我,山雾很大,蒙了他的脸,声音却格外清晰——‘万丈深渊没什么可怕的,如果没人拉着你,就自己攀住岩壁。’

  今日还未进秦府时,星若也曾与我说过类似之言,听着却是与梦里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我不记得这是多久之前的梦了,只记得坠崖那一刻,很真实。

  引幽投来蔼然的神色:“子暮姑娘?”

  清风徐来,我拉回思绪,礼节性地一福:“太子殿下认错人了,我不是子暮姑娘,小女名叫奇奇。”

  他无奈摇头:“眼下没有旁人,子暮姑娘不要装了,我是专程来这儿等你的。”

  我摆上懵然的表情,决心死不认账,一装到底:“殿下着实认错人了。”

  引幽温言一笑:“倘是我找错了人的话,那秦家长子大婚,你去做什么?”

  我照葫芦画瓢还了他一笑:“小女昔年间在府中侍候,现今旧主良缘大喜,回去贺上一贺,乃是应当。总比殿下派人监视秦府,更要天经地义得多,名正言顺得多。”

  他噙在嘴边的微弧渐渐淡下去:“我并非派人监视秦府,而是除了在那守株待兔以外,委实不知还有什么法子才能见到你。”

  我不禁打趣起来:“殿下乃金贵之身,见一个凡人,做什么?”

  引幽回眸望向身后的两座玉石碑:“忽某一日浅眠时,有个女子其名自称花夜,她说感应到女儿有性命之忧,故托梦让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这个太子睁眼说瞎话,当初娘亲过奈何桥转世,我是站在桥下目送她走的,魂魄既入了轮回又如何托梦?就算托梦,托与普通人便罢,何德何能托上九重天去?

  我心下漠然面上却不漏声色,仍礼节性地福了福,方缓缓望去,遗憾道:“只可惜,小女的确是奇奇,而非殿下要找的子暮姑娘。”

  话音方落,树草间传出几声蝉鸣,伴着一阵熟悉的叮咛响在了耳边:“秦府是座囚笼,若老爷与主母夫人待你尚可,你便紧守规矩做个懂事的秦家二小姐。若主母夫人不容你,老爷不护你,你便寻个安生之所好好活着。娘亲是妾,所以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给别人做妾。子暮一定要遵从本心,若不愿留在秦府,就离开,万勿葬了自己一辈子。”

  我十足惊了一跳:“你为何会知道娘亲过奈何桥之前说的话?!”

  他反问:“终于承认了?”

  我手心颤抖,攥紧提灯杆子,将指甲摁得发白:“殿下究竟为何会知道!”

  他眼底含了感慨而温煦的目光:“人死后除了魂魄以外,还有放不下的执念,和未圆满的心愿,足以上达天听。你娘在梦中向我提及她的执念和心愿,就是希望子暮无忧无虑,万事安好。”

  无忧无虑……

  万事安好……

  玉石碑寸寸冰凉,我一边小心翼翼抚摸,一边用提灯照着她的名字,贴上脸颊仿佛在怀抱中蹭了蹭:“娘,对不起,子暮知错了。从今以后,我一定爱惜自己,一定拼命努力地活下去……”

  泪水不受控制,一滴一滴沁出眼眶,模糊了视线无声地淌落。

  引幽的脚步踏过草丛,掌心轻轻扣了下来,蔼然摩娑在头顶:“跟我走吧。”

  我抬眼呆了呆:“走哪去?”

  他眉宇间淌露出丝丝柔软:“凡人终究不属于魔界,我会寻一个地方,渡你成仙的。”sxynkj.ċöm

  我提着灯笼起身,揩去眼泪,道:“多谢太子殿下的好意,我做凡人习惯了,不适合成仙。”

  山际间,树影蹒跚摇曳,迎伴着他长长的叹息:“不成仙也行,只要从此远离了魔界,我可辟一处幽静之地照顾你。”

  听罢,我嘴角直抽抽,莫名就想起了当年的谬齑,怕不是每个神仙都爱逮着凡人渡化一下?

  然后正色垂了垂首:“太子殿下仁心仁德委实令子暮钦佩,只可惜仙界与魔界势如水火,我从小便在魔界长大,不能跟着您走。何况今日,我与朋友一道出来,若就此离开他必会受牵连的。”

  引幽旋即肃目:“仙界与魔界,不日将有一战,这场仗扶青输定了,你留下来可能会受到波及。”

  我皱眉道:“仗还没打,如何断定谁赢谁输,殿下未免也太瞧不起魔界了。”

  引幽沉然置了句:“扶青法力折损,今连对付一个潮泱都吃力,还有什么本事与仙界的百万雄兵相搏?”

  我瞪大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急促的声音想也不想:“你骗人!”

  引幽朗朗剑目镇定自若地与我对视着:“近几日前,扶青动身去往凡间,与仙界三殿下发生争斗之时,却竟要拿全城百姓做筹码才能逼退他。我那个弟弟,行事鲁莽急躁毫无考量,还以为对方心高气傲懒屑于出全力。其实没猜错的话,并非扶青懒于出全力,而是根本已经使不出全力了。”

  他语重心长告诫道:“我已料定,扶青最多还剩五成法力,如果情况恶劣一点也许连三成都不到。此事一旦上报,天帝必然借着机会,将魔界彻底的连根拔起,你继续留下来恐怕会有危险。”

  这席话在我心里灌了铅,胸口一起一伏喘促着,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扶青明知道魔界与仙界很快将有一场仗要打,又怎会在这个时候让自己折损,我才不要相信你!”

  引幽一句话把我诘问得无言以对:“堂堂太子,仙界的储君,骗一个小姑娘,能得到什么好处?”

  是啊,堂堂太子仙界的储君,砌词蒙骗一个小姑娘又能得到什么呢?

  难怪那一晚他与潮泱斗得如此吃力,竟要挟持全城百姓才能脱身,果然引幽不是在骗我。

  如果天帝趁扶青法力正弱,一不做二不休的话,他会怎么样?

  ‘暮暮以为,魔君没人管着,所以想怎样便怎样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就像狮子和老虎一样,懒怠的那个必将被对方所食。天帝手里那把刀,可时时都想朝我捅过来呢。’

  ‘当初,重华捅来那一剑,他可曾有过哪怕半分的留情?’

  ‘倘若将来,仙界得以掌控魔界,你猜猜他们会留下几个活口?’

  ‘魔界会被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是……

  死?

  我咬牙打了个冷冷的寒噤:“殿下刚才提及事关扶青的那些话,天帝暂时还不知道,对吗?”

  他双目凝起:“天帝迟早会知道。”

  两只手哆嗦着松开,提灯落在他脚边,火光几番挣扎,渐灭了下去。草地上传来沉重的闷响,与灯笼齐齐扑落的,是我一双膝盖:“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殿下可否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子暮一定当牛做马结草衔环相报!”

  话一落,他瞳孔剧颤,不可置信站在那里,脸色被月华流照得错愕苍白:“你……”

  我软得像一摊泥,扯住他衣角,恳求道:“天帝如果知道扶青法力折损,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只要殿下能将此事遮掩,让子暮做什么都可以!”

  他怔站着,视线灰蒙蒙的,一阵干哑说不出话:“你为那个魔头连自尊都不要了?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为什么?”

  我僵硬地跪在地上,抬头高仰着他,嘴一颤,说道:“我喜欢他。”

  这个答案令引幽震惊到无以复加,那一丝恻隐也尽数被怒火取代,就好像看到瓶中娇养的鲜花,被尘埃污秽所染指了一样:“你敢再说一次?!”

  说一次说两次有什么区别呢?

  我直面他的怒火,目不转视,道:“殿下,秦子暮喜欢扶青,是女子对心上人的那种喜欢。”

  引幽怒火中烧,抬起巴掌舍不得打下,悬在我头顶直气得颤了几颤。

  传话的仙将见势冲上来,眼睛努了努玉石碑,继而又觑着天,连连干呛:“殿下息怒,小姑娘情难自制,大不了以后再慢慢教嘛,您这一巴掌当娘的可要心疼啊。”

  “你以为我就……”引幽话弦一断,缄口片刻,续道,“回去告诉三殿下,那晚争斗的事,不许他乱说!”

  那仙将挂上淡而恭敬的笑:“三殿下以为自己被人藐视,藏着掖着都来不及又怎会四处乱说呢,也就只有太子殿下才能让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引幽摁着额,喟然叹出声来,疲惫地合上眼帘:“还是告诫一下稳妥些。”

  “那,事不宜迟,卑职现在就回去。”

  说完后,仙将揖首,掌心环叠着,向他郑重地一拜,转个身踩进风里消失了。

  引幽怀揣复杂的心情,和缓了声色蹲下来,捧着脸给我擦泪:“我可以不告诉天帝,但有三个条件,你需答应。”

  我仿佛看到希望频频用力点头:“殿下请说,只要不伤害他,我什么都愿意答应!”

  他摊开掌变出一枚锦囊给我,里面是几颗香粒子,气味甜甜的,很好闻:“我不勉强你离开魔界,等将来什么时候想通了,只要把香扔进熏炉中点燃,我就会一直在莫莱山等着你。”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等我做什么?”

  沉默几许,引幽惋口气,声音温润入耳:“接你走,成仙也好,做凡人也好,想去哪都可以。”

  我在脑子里反复过了许久,怎么都不能安心,几经犹疑,才道:“这就是殿下的第一个条件吗?”

  他嗯声点头,无力扬了扬嘴角,勾出面带悲容的一笑:“我不勉强子暮做违心之事,只但愿等到那个时候,你不会伤得太深。”

  “那……”这个人好奇怪,怀着如是的想法,我痴痴发了半日呆,心中有暖意扎根蔓延,“殿下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他为我拨开脸边一缕微拂的乱发,背顶着风单膝撑在地上,像棵森森大树:“子暮可否唤我声爹爹?”

  我干瞪着他,眨巴眨巴眼睛,脑袋里几个问号:“啊?”

  他的声音很复杂很沉重,像喉间滚砾着碎石,磨蚀在血肉上,难以呼吸:“昔日赴人间历劫,我曾有过一个女儿,却因凡身早逝的缘故,加之被扶青重伤了元神,竟连看都没机会看她一眼。我想知道,被唤作爹爹,和被唤作太子殿下,这两者听起来究竟区别在哪里。”

  我讷讷道:“殿下为何不直接找她相认呢?”

  引幽望着远处,目光虚浮,良久:“天规有令,众仙历劫以后,需得抛却前尘往事,切勿可贪恋凡间的一切。因此,我不能找她,更遑论与之相认了。”

  末了,他收回目光,把话压得小心翼翼:“可以吗?”

  这个条件并不算过分,何况现下是我有求于他,得人恩惠何来拒绝的资格?

  只是冲着陌生人喊爹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绞了绞衣带,生涩地道:“爹……爹爹?”

  他声音紧张得发抖:“再唤一声。”

  我鼓着一回生二回熟的勇气,舌尖贴紧唇齿打了个哆嗦,手指悄然拧住衣摆,握成拳:“爹爹?”www.sxynkj.ċöm

  引幽好似真的把我当成了女儿,手掌从背后揽过肩膀轻拍,袖袍如庇荫盖在身上,喉间微哽着颤声,紧张而欣喜:“哎!哎!”

  秉持着男女有别的原则,我从他怀中退出来,适时为这场戏,画下句点:“殿下现在可以告诉我第三个条件了吗?”

  半晌,他想了想,搀托着我起来,摆出一脸肃目神色:“我备了两份礼,你必须收下,不得推辞。”

  我暗自里揣测,引幽备下不容推辞的礼,必是为了找颗棋子帮他对付魔界。譬如像清虚镜般窥伺之物,再譬如销魂散一类,穿肠至毒。他所谓的礼,黄鼠狼给鸡拜年,大抵没安什么好心。

  岂料,正浮想联翩时,他从掌中托出一支鸣凰簪,金灿灿的尖啄羽冠振翅欲飞奇丽辉煌:“没能赶在及笄那日给你,还希望这份贺礼,不会太迟。”

  他眼含深深笑意:“生辰快乐。”

  我愣了一下,咬住手指,嘟囔道:“殿下这样,未免显得我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却似乎早有预料,只在发间寻了个角度,持着簪子为我插戴进去,并未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你若不放心,可把东西交予扶青,让他仔细验看有没有问题。不过,现下另一份礼,才是我今日此行的目的……”

  继而一脸的正色:“前阵子,你魂魄脱离了躯壳,似有断气殒命的迹象是也不是?”

  他应是指朔月之夜我闯上祭台的事。

  “是……”我不禁皱起疑惑的神色,“这也是娘亲托梦告诉殿下的?”

  “究竟那是你率性而为的代价,还是有人蓄意迫害所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一切前因后果,我不想问。”引幽暗暗拧紧了拳头,以峻厉的口吻,续说道,“子暮,当小孩脱离了稚气逐渐长成,就意味从此需要对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负起责任。及笄戴簪,不仅是装饰,更是一份重量。即使率性,也应牢牢记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眼看到了嫁龄还让你娘担惊受怕,这般不懂得爱惜自己,岂非不孝?”

  这莫名的压迫感比秦子琭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耷下脑袋郁郁掰弄着手指,不敢抬头。

  “但——”他将话锋一转,“倘有人心怀恶念,仗着你是凡身以大欺小,我便让他们知道谁是大谁是小!”

  我眼皮子懵懵眨了眨:“殿下此言何意?”

  “我有一把刀,不知被谁给拿走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他默了稍时,眸子森凛起来,铺开冰冷的一片,“主召即回!”

  他眼眶里仿佛嵌着两颗墨色的玉珠,我壮起了胆子对视,道:“这就是殿下的第二份礼?”

  引幽颌首,为我捋平衣褶,化去了眼底的冷意:“饶是扶青被此刀所伤,至少也要废掉一层法力,寻常妖魔就更难以近身了。有它在,以后遇到危险,我看谁还敢动你分毫。”

  这个太子犹如天上飘浮的云,黑压压堆叠在一起,叫人猜不透,看不清:“刀在别人那里,我要怎么做,才能召回?”

  他负手仰起了眸子,目光沉沉飘远,望着天边:“只需掌中凝聚法力,然后念出名字,就可以了。”

  月如洗,笼罩着满山苍翠,风中掠过几簇纷飞的絮草,宛如落下皑皑雪泽点缀在这个夜里。

  他张了张嘴,一字一顿落入风中,声似漫天的絮草缭缭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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