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凉薄,透过漆漆夜雾,洒在清冷的台阶上。
白衣者站在门口,双臂环胸扫望着四周,忽然朝右边努去一个眼神:“西面屋子能住人吗?”
我倚在床头,余光斜瞟了一眼,恨不得立刻赶他出去:“西面是芍漪的绣阁,未经她本人同意,你最好换个地方。”
“反正碧滢小筑平素只住着你们两个,既然西面不行那就东面好了,在下也绝非挑剔之人。”他卸下肩上的包袱,头也不回扔过来,稳稳落在床边,“这儿有几身衣服姑娘拿去换洗。”
我有些不相信,皱着眉头拆开包袱,里面果真是干净的衣物:“你给我衣服做什么?”
他用揶揄的口吻回答我:“姑娘正同主上怄着气,不愿意再穿赤羽鲛绡裙,只是除了赤羽鲛绡裙以外,还有几件衣服可供你选择呢?”
并回眸投来一记悠淡的眼神:“姑娘放心吧,这些都是新做的,绝对没有任何人穿过。而且我已经预先施了法,只要避开尖锐之物,衣服就不会破。”
续又托着懒声缓缓道:“不过受了伤以后还是会浸血,所以得靠你自己动手,把衣服洗干净。”
我只随手捧起一件,抚过针脚细密的软丝,然后轻飘飘丢在了一旁:“这不会也是你折辱我的方式之一吧?”
他看起来很无辜,却挑着眼睛,没说话。
我习惯了黏糊糊的血衣,对这一包袱东西,兴趣索然:“我都落魄到这步田地了,每日受你的折磨不算,还要穿你给的衣服?”
猝尔,他噗嗤一声,嘴角忍不住勾起来:“姑娘现下穿的这身已经很破了,最多也就堪堪能蔽体吧,要是哪一日走了丝崩了线,春光乍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还未及反应,他耸耸肩,又道:“反正衣服已经送到姑娘手里了,要么穿主上的赤羽鲛绡裙,要么穿包袱里这几件,或者不穿也可以,你自己选咯。”
说完这番话,他便迈过门槛,一溜烟扬长而去。我内心挣扎,时不时瞟向那坨包袱,手伸过去缩回来再伸过去再缩回来……
总不能白挨他的打,几件衣裳而已,穿就穿!
…………
我在屋外略略站了会儿,东面一间厢房里燃上柔亮的烛光,院子亦不知何时被他恢复成从前那般模样。时花碧草馥郁满庭,巨树断而再生,春意盎然。
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我打水浸了个澡,洗掉一身狰狞的血污,换上衣服湿漉漉走出来时,白衣者正挂在树梢荡着腿赏月:“说你骨头软吧却打不服,可要说你骨头硬吧,又口是心非的。嘴上嚷着不穿不穿,结果还是穿了,能屈能伸,佩服。”
损完还不忘拱了拱手。
我懒得理他径直就要离开,将将迈出两步还未走远,却又突然想起什么,遂即退回来,道:“差不多昨天这个时候文沭来过。”
他揉揉额,只是轻飘飘哦了声,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么样?姑娘言外之意莫非想说,主上对你并未完全狠下心来,所以警告我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我索性与他开门见山:“你想多了,我只是感觉,身体很不对劲。”
他眨眨眼睛:“比如?”
我道:“昨天这个时候,我疲累得连床都下不了,可今日却有力气走出来沐浴洗澡,好像冥冥中身体一日比一日恢复得更快了。”
他反应平平丝毫不觉得意外:“这很好啊,说明多挨些打,是可以强身健体的。”
我咬着牙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十八代:“我已经接连好几日不曾吃饭了,可肚子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每晚醒来伤都会自行痊愈,是你那颗解药的缘故吗?”
他抬起胳膊轻搭在树干上,慵淡地托着腮,道:“世人常说有得必有失,其实反过来也一样,这就叫福祸相生。你已然中了我的蛇毒,命如风前残烛,晃晃欲灭,此为失。”
一语落定,他默了半晌,阖眼打个哈欠:“当解药在体内压制毒性发作的同时,也顺带着替姑娘平愈伤势,摆脱了口腹依赖,此为得。”
他眼角的余光漫不经心扫过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姑娘可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捋直袖子擦去脸边未干的水珠:“她给了你多长时间?”
他举目思索了半天:“什么多长时间?”
“莫非阁下是想在这个地方一直空耗着吗?”我冷眼审视他的表情变化,“若子暮无论如何都不肯屈服,你背后的那位主使之人,打算几时让我死呢?”
白衣者好似早有准备,闲倚高处气定神闲,表情没什么变化:“我怎么知道?没准儿哪天,主子彻底失去耐性,会另派更得力的杀手过来,姑娘只要随时做好准备就可以了。”
杀手?
我把脸埋在他看不见的阴影下:“能帮个忙吗?”
白衣者未置一语。
我续接着道:“我若死了,请让文沭向扶青禀告一声,将子暮的尸骨埋入莫莱山与娘亲葬在一处。”
他轻嘲:“我不过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现在杀手还没上门呢,你便开始等死了?”
月下迎面吹来一阵微风,我转身步入黑暗,边走边道:“我曾在坟前对娘亲许诺,要很拼命很努力地活下去,可一次次被人往死路上逼压,谁又敢笃定自己还能撑多久呢?”
能活一日是一日吧。
…………
小飞蛾很听劝,此后的接连数日里,它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每每遭遇重创之际,我都会一边喘息一边思考,白衣者莫不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
就好像一具躯壳之下分裂着两个灵魂,在什么时候应当做什么事,他俨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白天,他像个雷霆酷吏,只恨不得将我碾成一摊碎肉。到夜深人静时,要么闲挂在枝头赏月,要么从书架子上拣些话本读。偶尔起了兴致也会坐下来唠嗑,不过一般都是他说,我听着。
然,等太阳升起,他又把自己变回酷吏,最严重时几乎卸断我一只胳膊,仅靠皮肉吊着骨头连痛的知觉都麻木了。常常,我会在心里期盼,那个杀手能不能快一点儿来?
引幽曾在莫莱山传达过娘亲的执念和心愿,就是希望我能够无忧无虑,万事安好。可既做不到无忧无虑也做不到万事安好,那终日这样苟延残喘活着,还有何意义?
白衣者仍然每天乐此不疲,那个杀手也一直没有来,我被他强行喂下解药,周而复始苦苦煎熬……
很想死,可解药吊着命,无论怎样就是死不了。
若非引幽在莫莱山一番叮嘱,或许我真的会和他,同归于尽。
白衣者沿着鞭身悠哉悠哉抹了一指的血:“我有没有说过,使鞭子需刚柔相济,力量速度灵巧缺一不可?”
随之摇头啧啧一笑:“为防止误伤到自己,姑娘便下意识减慢速度,速度不够力量自然就不够了。空占着灵巧,莫如去找个戏台子跳舞,至少这样还能求得一些掌声和叫好,否则你想指望敌人配合对方的攻势做出反应吗?”
我站定在一片血泊中,听见他讥讽的声音,微微撑开眼帘,没说话。
长长的鞭子蜿蜒在地上,他往后退开了半步,掌心用力一握,蓄势待发:“敌人只会抢下姑娘的武器,比如就像我现在这样,你又要挨打了哟。”
风呼啸过耳畔,就要动手的时候,外面传来几声脚步,白衣者不得不撤去法力,将雪山幻境重新变回碧滢小筑。鞭子砰地一声落下,他目光尖冷如刀,身体散做烟云,隐匿了踪迹。
多亏这位闯入者,我才暂时得到了解脱,瞬即身子一软跌坐在花台下,惊魂未定之余连连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院门外匆匆闪过一个人影,额前长了块惹眼的黑斑,来者身份再明显不过——是素沃。
眼见我染了半身血,她立在廊下一愣,大步惊跑过来:“才短短六七日不见,姑娘怎么伤成这样了,是谁对你下如此重的手!”
我背倚着青石花台半坐半躺,一只手搭在撑起的膝盖上,心绪早就已经很平静了:“放心,都是外伤,我命大死不了。”
她从掌心里缓缓渡出温和的法力为我疗伤:“你别怕,我立刻去找兰姑帮忙,一定请她出面将这里的事禀告主上!”
我撑开疲惫的双眼摇头虚弱一笑:“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了,你也不必为我费功夫,文沭早就来过一次,扶青什么都知道。”
听完,她立刻皱起眉头,表情中流露出短暂的错愕,所幸并未就这个问题再多说什么:“那,星若公子呢,他看你受伤也不管吗?”
我仰面望着天上的云,眼睛深深眯起来,陷入了沉思:“好像,醉酒的那晚,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可,转念一想,又感觉无比庆幸:“眼下这种境况,我倒巴望着他不要来,自己的烂摊子何必拖累旁人。”
继而看向她:“若没什么事,你也赶快回去吧,以后别再往这儿跑了。”
素沃犹豫着埋下头,揭开破损的袖角,将手串摘下,说道:“这手串还是还给姑娘吧。”
我看着递到眼前的玉珠手串,脑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所以她专程跑一趟,就是为了这个?
素沃紧忙解释道:“因日前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让树枝划破了袖子,被几个眼尖的看到了,非要我从这儿逼问出手串的来历。我不敢说是姑娘的,便谎称是从路边草堆里捡来的,心想着敷衍过去就算了。可那些人利欲熏心,张口闭口说什么见者有份,都恨不得把东西抢过去占为己有。我不肯给,她们便浑赖这是偷的,还扬言要告诉掌事姐姐。我不知道藏哪儿,又舍不得丢了毁了,更不愿被她们夺去,思前想后,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送手串的初衷是为了感谢她,岂料竟惹出一桩麻烦,我自觉虑事不周,表情有些愧疚。
见此情景,她思索了半晌,嘴边漫开一个笑容:“你别误会,我真的很喜欢这份礼物,可对一个下人来说实在太过于贵重了。不如就将手串交给姑娘收着,心意归素沃带走,好吗?”
我接过手串给自己戴上,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那声好憋在心里,还未脱口。
碧滢小筑里骤然冒出几个不速之客,与素沃一模一样的侍女打扮,面相看上去还算清秀,就是话多了些。sxynkj.ċöm
“丑丫头,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呢,原来是在同子暮姑娘告咱们的状啊?”
“日前,你猫进虞主子房里偷香粉,被主上陪虞主子散心回来的时候迎面撞个正着。主上大怒,罚你到太阳底下,跪了整整一日的碎瓦片。唉,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两条腿得跛了有四五日才见好吧?如今身上无缘无故的,忽然又多出这么个手串,也不怨我们以为是你偷的。”
“该不会子暮姑娘欣羡主上赠给虞主子的香粉,想凭借这股香味儿引来主上和好如初,所以才不惜用手串收买了丑儿,让她去虞主子房中行窃?”
“我早说过她那日的理由站不住脚,宝剑匹配英雄红粉持赠佳丽,丑女就算抹得遍体幽香,难道别人只长鼻子,都不长眼睛吗?子暮姑娘倒是生得花容月貌,自然扑多少香粉也使得,可怎好叫人去偷啊?”
素沃正在施术疗伤,一时半会儿撤不开手,红着脸愤愤打断了她们:“你们浑赖我偷手串就算了,别往姑娘身上泼脏水,这里是碧滢小筑,不是映月楼!”
“你给我闭嘴!”那几人之中,为首的一个脾气最大,晃眼看过去模样也是最娇俏的,“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回去我定要告诉思琴姐姐,非得叫她好好收拾收拾你不可!”
我斜倚静坐在花台下,眼皮幽幽地一抬,冲她笑了笑,“诸位的声音很耳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过,是哪里来着?”
半晌,我摇头,啧啧两声:“想不起来了。”
才、怪。
我这个人心胸狭窄最爱记仇,那晚在琉宫外听到的话,字字句句刻骨不忘。
素沃浅浅唤了一声姑娘。
我往旁挪了一下,与她拉开微妙的距离,面带着微笑冷漠而又疏淡:“你主子是紫虞?”
她攥着残破的袖角,眼帘微微颤抖,良久无话。
我勾唇挑了挑:“这么说掌事姐姐是思琴咯?”
她点头:“是……”
又道:“我对姑娘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皆发自于本心,绝无恶意!”
“本心?”我被她逗得捧腹,“本心这样的东西,剖开了论斤卖,能值几个钱?”
笑够了起身,拍拍手中的土,捡上鞭子往回走:“全都给我出去。”
素沃:“姑娘……”m.sxynkj.ċöm
为首的那个侍女:“你虽无恶意,人家却未必这么想,一个被主上厌弃的凡女,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狂妄的。”
我将鞭子捏紧,顿步了半晌,回眸睨视:“怎么,她放条蛇咬我也就罢了,现在连阿猫阿狗都要冲上门叫嚣两句不成?”
鞭子伴随着话音甩出去,刮在那张娇俏的脸上,留下一道惊心血印:“这里是碧滢小筑,不是映月楼,要撒野,滚到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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