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奉虔屏退众人,提了一个问:“是否在你心里,秦子暮比魔界更重要?”
等不到回答,他转身,不再追问:“明白了。”
旋即离去。
夜,静悄悄的,唯余风声不止。
扶青小心翼翼,将碎散的魂光引入袖中,一路抱着我,细雪落了满头。
他衣摆翻飞,头发被风吹乱,丝丝缕缕荡在眼前,一双血红色的瞳若隐若现。
路上偶有巡兵列队经过,皆远远地退向一旁,唯恐引火烧身,不敢靠近。夹着风和雪,落叶飞旋而下,纷纷扬扬漫天都是。巡兵们站在黑夜中,俨如石像一般,俯首静立。
风卷着刺骨的寒意从他们耳边刮过,依稀间可听到几声呢喃,急乱又无措——
“为什么……”
“为什么都不要我?”
“我在你们心里到底算什么!”
风很大,树枝飘摇作响,渐渐吞没了他的声音。
扶青行步匆匆,呼吸急促紧如密鼓,待到抵达阙宫台下之时,肩胛上已落满了厚厚的白霜。
芍漪同文沭交完话,递出手中的香囊给他,转身离开时却一愣一惊,膝盖不受控制般瘫软下去:“主上?子……子暮这是怎么了?”
扶青顾不上理她,阔步迈上台阶,甩了一句话:“派人去魔界口盯着,若有辽姜的踪影,叫他立刻来见!”
文沭片刻也不敢耽误,忙派出几个人到外面守着,扭头见扶青踢开宫门走了进去,芍漪还一脸惨白地软在地上失神。正要搀她起来,转念细想想,又缩回手:“你还是跪着吧,我先进去探一探情况,但愿里头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芍漪陡然一个怔颤:“出事?”
文沭把香囊往袖子里囫囵一塞,将适才芍漪转述给他的话,挑最后一句念了出来——“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他嘴里呼出一口浊气,语声严肃认真,不似玩笑:“这话听着,你难道不觉得,像是在交代遗言吗?”
说完不等她反应,文沭三步并作两步,一个晃身闪进了宫门。
宫内出奇安静,水晶玉壁映着烛火辉煌,地板上投射出文沭惴惴不安的脸。
内室忽然传出一声惊喊,在这寂静的夜中,尤为刺耳:“主子!不可以!把剑放下!”
芳华室的门半开半掩,文沭鬼鬼祟祟猫过去,觑着一双眼睛往里看。
扶青掌心割开几道横七竖八的口子,血珠似雨点般淌落在脚边,缓缓蔓延了一地:“这点血太少了,根本不够,不够……”
白褚剑虽被扶青以蛮力握在手中,却发了疯似的躁动抵抗,根本不受控制。
剑中的声音怒斥:“岂止是这点血不够,就算你一身血都流干了,她的魂魄也根本凝不住多久!”
扶青与剑中无形的力僵持不下,手背上暴出道道青筋,被血染成红色,斑驳一片:“凝住多久是多久,否则不等辽姜回来,她的魂魄便要消散了……”
剑中的声音道:“可听过亡羊补牢吗,若不能扎紧篱笆的缺口,就是往里面扔再多羊都不够填!你这样做和把水灌进漏桶养鱼有什么区别!”
扶青呆望着帐中出神,泪水洇湿了他的眼,语气里几分颤抖:“只要能让暮暮醒过来,代价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我自己。”
未待那个声音开口,扶青转过手腕一剑刺入,不要命般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下一瞬,他忍痛拔出剑,脱力松了手掷向门边。
哐当!
随着白褚剑落地,扶青身上的血,如水注一般,汩汩而出。
剑中烦躁叹了口气,旋即把矛头指向门外,正猫着身子偷看的文沭:“外头那个,等下离了阙宫的门,你要是胆敢说出去一字半句……”
文沭打个哆嗦,惊吓出一身冷汗,忙乖觉地立指发誓:“属下是代芍漪,替子暮姑娘送香囊来的,既不曾看到什么更不曾听到什么。若有半句虚言,便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扶青结印施法的动作微颤了颤,一边将心头血引入帐中,一边着手凝补魂光,不敢出半丝差错。
剑替他开口:“什么香囊?”
文沭从袖子里掏摸出香囊,将芍漪适才转述之言,一气说了个大概。
——‘香囊上那个不是柿子,是我挑红色丝线绣出来的九瓣莲花,虽然模样不好看但你不可以说它是柿子。’sxynkj.ċöm
——‘文沭说你休息不好,所以我在里头掺了些花粉,其中还有你最喜欢的莲花,夜里闻着说不定可以静心凝神消乏安睡。’
——‘你从来没对紫虞发过脾气,对我却总是凶巴巴的,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和她比。’
——‘还有,我只是不喜欢太浓的味道并不是不喜欢香粉,譬如你送给紫虞的那盒香粉我就很喜欢,可惜不是我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给你添麻烦,我不能打仗,就只能想办法让你开心,结果反而惹你更生气了。你不想听对不起,但除了这些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扶青眼眶红了一圈,苍白的唇颤抖了几瞬,身子险些踉跄栽晃下去。
剑声颇有些嫌弃:“这绣工,丑得真像个柿子,她难道不知花香太浓郁,夜里闻着反而会让人睡不好吗?”
又道:“子暮姑娘还说什么没?”
文沭偷觑着扶青的脸色,咬牙犹豫半晌,才道:“子暮今夜来过阙宫一趟,对外只说想见见主上,并没什么特别的事。属下未敢延误,当即便派了个人,去映月楼通传消息。可映月楼那边却声称,虞主子刚服药睡下,主上正忙着照顾,抽不出空见她。”
扶青一刻不停地往帐中引血,红瞳随着法力流失,渐复清明。
文沭接着又道:“属下见子暮似乎很失落的样子,便提议让她走一趟映月楼,想着既然主上回不来,她去也是一样的。可子暮仿佛有心事,嘴里说着什么,没时间了,还说……”
“还说……”末了最后一句,他紧咬唇瓣,答得艰难——“此世间,除了娘亲以外,没有谁是我离不开的。”
扶青一怔,猛地呛了口血,身体几度摇摇欲坠。
剑声蒙上一层焦虑:“快停下!”
魂光被血色萦绕,渐渐聚拢出一个人形,恍如断线的珠子再度相连。
扶青笑了,唇角苍白带血,虚虚扬起微弱的弧:“你早就计划好了要救醉灵,所以才特地赶来阙宫,想要同我告别,是吗?”
许是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一颗泪滴颤落,笑声透着苦:“你心可真狠。”
聚拢的魂光悬躺在床帐半空,被法术牵引着缓缓降下,直至完全封入体内,与肉身相重合。
扶青仍强打精神一刻不停地注血,以防止魂魄再度离体,前功尽废。
白褚剑焦躁起来,剑锋横在地上挣扎,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快停下,海涸难填,你耗不住的!”
剑声急迫,扶青却像是没听见,任由体内的血一点一点流失。
他望着榻上的身影看了许久:“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会离不开任何人。”
血流毗连在两端之间,牵成一条长长的线,如根茎护着花叶,竭力送出养分。
扶青终于站立不住,捂着伤软倒下去,手臂撑在地上,艰难地靠近。
“是我……”
“离不开你……”
白褚剑认命般躺在门前装死,文沭像个雕塑一样跪着,手心里攥紧了香囊,大气也不敢出。
扶青微闭着眼,背靠床沿坐在地上,胸膛间呼吸凌乱地起伏。
良久后,奉虔急赶回来,正将这一幕撞入眼帘。
精元内丹泛着细腻的光泽,几乎险些碎在他手里,怒火从眼底溢出,席卷了理智:“青儿!”
扶青循着那道声,呆怔地抬眼望向他,视线随之落定在手心。
那是一颗被生剖下不久的内丹,指缝间透出些许微光,颜色鲜红刺目,像极了血。
他眼前一亮,支起身子想要过去,手撑扶在床边不住地呢喃:“快救她……救她……”
奉虔劈手斩断了从扶青体内引出的血,又将内丹隔空送进帐中,没入我眉宇间,直至消融。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扶青悬着心等了许久,魂魄虽然没有离体的迹象,可彼时那个我却迟迟醒不过来。
等到失去耐性,他蹭去手中的血,慌乱往颈脉上一探,指尖不自觉开始颤抖,连眼神也逐渐化为空洞:“不是说醉灵的精元内丹可以增加寿数吗,为什么暮暮没有活过来,为什么!”
奉虔眉头皱得很紧,不知该如何开解,再三犹豫后,才道:“精元内丹的确可以为活着的人增加千年寿数,但秦子暮眼下已经不算活人了,这方法未必管用。你冷静些,我们暂且先等等,兴许过几日她就会醒呢?”
扶青声音颤哑,绷紧的弦瞬间破碎,仿佛整颗心都被撕裂了:“等?我等不下去!一时一刻都等不下去!”
忽然,他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抹希冀:“对了,归心莲,取归心莲!”
好容易有了理由脱身,文沭一刻也不愿待下去,连滚带爬逃出这是非之地。
临走前,他壮着胆子跨进内室,在扶青手边放下那枚皱巴巴的香囊。
扶青垂下眼,嘴唇几乎咬出了血,指尖触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强压着哭声把香囊紧紧抓在手里。
直至芍漪奉上初摘采不久的新鲜雪莲,及一盏热羹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扶青才终于敛下些许情绪,神色中带着狠戾与冰冷。
归心莲泛着冰晶剔透的光泽,如精元内丹一般消融入体,却终究还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应。
扶青嘴里呢喃着不可能,夺过雪莲羹边吹边搅,眼泪落进碗盏子里,平添了一丝苦涩。
他因恐惧手抖得厉害,勺子叮叮咚咚磕碰着碗底,仿佛要把羹搅成一个漩涡出来。
奉虔有心想劝一劝,可话酝酿到嘴边,却只剩两个字:“青儿……”
扶青像是没听到,只默默把羹吹凉了些,勺子抵在唇边想要喂下去,却每一滴都顺着嘴角悉数流下。
他慌乱地卷了袖口去擦,紧跟着喂下第二勺,第三勺第四勺……
“暮暮听话,把羹喝下去,喝下去好不好?”
“你不喝,我就杀了霍相君,我让他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求你了快喝啊……”
羹汤一次次滑过嘴角,他的崩溃与绝望,像极了笑话。
奉虔终于忍不住道:“归心莲已经用过了,她喝不喝这碗羹,能改变什么吗?”
扶青充耳不闻,自顾自把羹含入口中,一遍遍撬开唇齿渡进我嘴里。壹趣妏敩
他仿佛不知疲倦,唇瓣堵在嘴角,舌尖压进去,炽热疯狂。
奉虔话里填满了怒意:“如果精元内丹能救秦子暮,何妨耐着性子再等一等,如果精元内丹救不了,难道喂给她归心莲,便能起死回生吗?”
他顿了一下,沉吟再三,复又道:“归心莲只能救回一息尚存的,而秦子暮早已气绝命殒,你纵然喂给她再多,也不会有用了。”
末了:“现在,你只能等,等内丹起作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扶青额头抵上我的眉心,雪莲羹从手中滑落,哐当洒了一地。
“等吗?”
“那就等吧。”
“反正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在等你,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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