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凌诗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诚如将军所说,玉门关外平地越走越少,而举目四顾,可见雪岭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前路逐渐延进峭壁悬崖,匍匐于险峰之间,陡滑难行,稍有不慎,一脚跌进山涧,就算不死,身上的骨头也不知道得摔断多少根。
屈指一算,此时已过立冬,放在中原,也不过是早晚霜雾凝结的冷意,换到了这西北之地,俨然变成了寒冬腊月,天气越来越冷,偶尔还会遇上风雪,遮天盖地,迷得人睁不开眼睛,根本无法赶路,只能就近寻个避风的去处过夜,生起一堆篝火,静静挨到第二天雪停。
如此紧赶慢赶,翻过两座冷清山头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人烟。
“我们到了恶人谷的地界了。”将军忽然勒停坐骑。
我顺着她的指引瞩目,但见得眼前的村落入口旁竖起一杆招摇的暗红旗幡,面上绣了两把利斧交错的图纹,正是恶人谷的标识无疑。
旗下一方石碑,刻有“长乐坊”三个大字,笔法和斫印一般粗犷有力,显出豪情万千。
将军绕到我身边,低声嘱咐:“你是浩气盟的出身,来了这儿,听到什么,又看到什么,都只能忍在心里,莫要轻举妄动。”
我点头答应。
她的道理我自然明白,浩恶两方势同水火,如今我孤身来此,无异于羊入狼群,除了处处提防,便是提防处处。
不过,再如何提防,安之暄的心思我仍然不能揣测,她又将布下怎样的局,我更无法安然避开,但她处心积虑想要我的命,想把将军玩弄于股掌,却是万万不能的。
“看起来,又快下雪了。”将军举头瞧了瞧灰沉的天色,催起赤电,“我们赶紧找个地方歇下吧,天寒地冻的,吃不消啊。”
我说了声“好”,便与她进村找寻客店之类的去处,连着多日风餐露宿,确实该好好歇息一晚了。
风雪临近,村里的铺子都早早收摊关门了,街上空空荡荡的,只见到有七八个大汉手里提着钢刀,挨家挨户敲开门,好像要向里面的人索取什么东西。
“他们在收税金。”
将军仿若知道我有疑惑,出声解释道:“长乐坊这块地方以前荒废得很,经恶人谷的王谷主派人重建之后,才有了如今的模样,这里的村民受其恩惠,自然要有所报偿。”
正说着,那几个汉子突然从某户人家里拽出一名中年男人,扔在地上,扬声喝道:“我谷把长乐坊送与尔等住,又将外面那些买卖多数交给尔等经手,如此关照爱护,你们这帮小民倒好,不思回报,一点租子都要拖拉敷衍不肯交,良心被狗吃了么?!”
那中年人估计也是个硬茬儿,一梗脖子,怒道:“可每月都得交四回,几年下来给了你们多少钱,还不够报恩吗?”
为首的汉子随即冷笑:“谷里成百上千张嘴,你觉得够不够?”
“哼,巧取豪夺!”中年人怒不可遏,叫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只管拿去吧!”
“你!”
汉子气得拔刀,却被身边人出手拦下劝道:“欧阳兄息怒,要是现在把人一杀,下回收的租子就得少一份了。”
中年人见势更加猖狂,高声嚷嚷:“欧阳智,你快杀我啊,杀了以后看你如何交差!”
那欧阳智瞠目磨牙半响,倏然眼色一寒:“嫌命长是吧?老子不能杀你,却有的是办法折腾你这身贱骨头!来呀,把这厮押到冰血大营去,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爷爷们的铁枷硬!”www.sxynkj.ċöm
身后下属立马领命,飞快将中年人两手一绑,准备押走,后者不服,仍张口痛骂欧阳智,被塞了一嘴烂泥,连推带拖带出了村去。
我看得发愣,转头问将军:“把这人枷一枷,他就肯给钱了?”
“那铁枷有八十斤重,套在这厮脖子上,再让他跪上钉板,丢在冰雪地里吹一吹,他一天也熬不下去。”
不待将军回答,欧阳智已经发现看热闹的我们,慢慢走过来,从头到脚打量两眼:“二位姑娘有些面生,何处来,何处去?”
将军从怀里取出一块血红铁牌,展示与他:“我欲带这位叶姑娘入谷,兄弟莫要见外。”
欧阳智把铁牌接去检视半晌,而后还给将军,抱拳道:“原来是我谷的姐妹。看叶姑娘这口重剑锋芒沉静,浑然自敛,想必是藏剑名门的高徒,若入我谷,以后必定是一把好手。”
我回了句“不敢当”,眼风朝将军晃了晃,见她端着一副严肃形容,高深莫测,就没有多嘴。
等走得离欧阳智那群人远了,我才追问将军那块牌子从何而来。
将军含笑瞧我:“阿萧,你忘了我们在卧龙丘遇到那会儿,我是什么身份了么?”
我一寻思,恍然大悟。
“你如果真要把我拐进恶人谷,恐怕不太容易。”
“哦?”她扬了扬眉,过来捏住我手中的缰绳,“那我可以把你拐去哪儿?”
我:“……”
这人话里有陷阱,我才不上当,赶紧顾及左右、随手指起左边的房子而言他:“找了这么久,也很累了,不如今夜就在这家住下吧。”
将军跟着瞥了一下,神情微微一动,惊叹:“阿萧,看你平时正经,没想到,竟还是个酒鬼。”
我听得奇怪,扭脸一望,左边的这家店其貌不扬,门口挂着的白木招牌也马虎得很——长乐客栈,“客栈”周围有许多刮痕,辨其轮廓,隐约是“酒坊”二字……
酒坊改为客栈,就是把招牌上原来的“酒坊”刮去,再写上“客栈”么?如此草草,这家店的老板真是懒得骨骼清奇!
将军沉吟:“这老板,应该是个有趣的人。”
话音刚落,客栈大门倏忽吱呀一开,陈酒的甜香气息顿然扑鼻而至,一位年轻女子走出,眉目轻抬,柔柔一笑。
“二位是要住店么?”
她说话时每个字都咬得极为细腻,语声清绵,格外的好听,那双眼更湛蓝澄澈,眸光摇曳,宛如月下湖色,漾漾着撼动心魂。
这个女子琼鼻挺直,五官如琢,可惜不是汉人。
“我们正要住店。”我淡淡应声,将军好像还多看了她好几眼。
她点点头,身形移动,邀请我们下马进门:“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叫云绡,绡么,唔,曳雾绡之轻裾,那个绡。”
我笑了笑:“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云老板连给自己起个汉名都要用上其中的字,想来对《洛神赋》很是喜欢了。”
云绡立时回首,徐徐打量着我:“听姑娘谈吐,应是来自书香门第,怎么会拿起了剑,又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你的脸色发白,身上却还带着重伤么?”
一连串问题劈头盖脸,俱问得甚是贴心,我不知她如此关怀一个陌生人是何原因,但将军既要我谨慎言行,就索性通通不答,随口客套了声“无妨”,之后默默无言。
“姑娘,你似乎对我很戒备。”
云绡微微一笑,显得并不在意,而转头向店内唤道:“连君,将两位客人的行李卸了,把马牵去后院!”
然而,我们杵在门口等了半天,被风吹得手脚冰凉,都没见到有人出来,云绡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变僵。
“这人,或许又钻去酒窖偷喝了。”她皱起眉。
将军摇头一哂:“云老板,你给我指一下后院怎么走,我自己把马牵去吧。”
云绡无奈,只能转身亲自为她带路。
我独自走进大厅,在屋角寻了位置坐下,再环顾四周,这风雪天里,店中居然还有几个人在喝酒,而且个个面红耳赤,已经醉的不行了。
不过这酒,闻起来真的令人心动啊。
我挠了一会儿桌子,又摸了摸肋伤,拍了拍肩伤,最后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浑当做没觉着那酒香就是了。
可是刚勉强定下心神,偏有人凑上来打扰。
“啊,这位姑娘!”
面前这青衣女子,不晓得是从哪里冒出,醉眼迷离,两颊红扑扑的,拎着小酒坛子,蓦地一把勾住我脖子,嘻嘻笑道:“看你孤零零一个人,好天好酒好地方,要不要和我一起喝一杯?”
酒是好酒,地方么,一般,可这天气哪里算好了?
“姑娘,我有伤在身,你还是去找别人喝酒罢。”
我漠然将她推开,力道没留神重了些,她踉跄退了几步,竟没跌倒,反而又扑到我跟前,不依不饶:“这么好的酒,你不尝尝,岂不是要错过了?”
喝成了这模样,下盘却依然稳健,我不得不正视其人,忽略她那身酒味儿,此姑娘确也长得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颇具潇洒意气,当然,或许只是醉态,毕竟贪杯之人醉后的行止,嗯,大多狂放不羁。
“姑娘,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她的脸猝然贴近我两尺之内,神秘兮兮,“我啊,会看相哦!”
我直觉如果置之不理的话,她可能会缠得更紧,于是不恼不怒,耐着性子听她胡言乱语。
“观你面相,眉间泛青,含有病症,眼色寡沉,隐现悲气,此番行走江湖,想必是受了许多磕绊吧,欲尽善尽美,掌握满盘大局,可总有人横中插手搅乱,心里恨之怨之,却又余力不足,无法避祸保身,是否如此?”
“眼力不错,我近来确是不太顺心。”
为了表明有在听,我还得出声附和一两句。
“这江湖啊,江湖,”她举起酒对着虚空长长一敬,感慨万分,“怀一身屠龙之术,却斩不清是非黑白,又有何用?不与众人同醉,独自清醒,又有何用?命数如此,争争吵吵,又有何用?”
我静静看她颠三倒四,醉语间倒有不少愤懑情绪,一时生起好奇:“姑娘言中之意,似是曾经遭遇过什么大事,能不能说来听听?”
她眯眼瞄我半晌:“怎么,你想听故事啊?”
“不错。”
她嘿嘿一笑,突然把那坛酒推给我:“把它喝光,我就告诉你!”
我愣愣盯着它,犹豫了一阵。
她笑得愈发狡猾:“不要不敢哦!”
笑话!我的酒量在山庄中可是不输给任何人的,连楚歌师兄都不知道败给我了多少回,区区一小坛酒,又有何不敢?
我不由分说捧起那酒,先放在鼻端嗅了嗅,是葡萄酒,其气馥郁而绵长,十分诱惑,便再顾不得其他,一抬头,一闭眼,一口口将之喝得一干二净。
然则这酒,虽说闻起来不错,一旦入喉,酸与甜与涩的味道交融,滑润柔软一路淌入心扉,全然不如我以往喝过的那般清沛,除却淡薄的苦意,其中陈酿的韵味沉郁浓厚,在嘴里含久了倒有些微醺之意。
喝完之后,我亦感觉不到半分酒意上涌,空坛一扔,冲那女子一挑眉:“你可以说故事了。”
她呆呆瞅我:“你,你厉害,我都没胆子喝这么猛,你却一口气全灌下去了,不怕后面胃里难受么?”
我傲然一哼:“你可以再拿来几坛,我也照样喝得一滴不剩。”
她晃了晃脑袋,叹着气道:“那不能行,你就是想喝,我也不能再拿了,不然一辈子都得抵押在这小客栈里了。”
“抵押?”我不明所以。
“是啊,抵押,咳咳,我还是给你说故事吧。”她像是陡然酒醒,摆摆手,扶着桌案在我对面坐下,挠头思索半刻,清清喉咙,道,“其实我,嗯,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只不过所见生死别离多了,厌倦漂泊而已。”
“你骗我?”我怒。
“骗?”她大为不满地啧了一声,“姑娘,我要是骗你,还会给你这么好的酒喝么,那我不是亏大了?”
噫,虽说酒后吐真言,但观此女口风,我要想套点话,或许还得下点功夫。
我闷闷寻思了一下,取出些许银钱,摆在桌上:“你不愿说往事,必有一番道理,我不强求。江湖路远,有幸偶遇一场,即是缘分,我不会白喝你的酒,不知这些钱,抵不抵那一坛?”
她瞟过那些银钱,望我少顷,忽而粲然一笑:“自然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姑娘你这么爽快,倒极对我的脾气,且在此稍待,我去取酒来。”
我看着她又歪歪斜斜起身,抬腿便行,忍不住道:“喂,你不要钱了么?”
“我请你!”
她慷慨地一挥手,迈出蛇步,缓缓转向柜台,短短十几步远,却一路跌跌撞撞,不是磕到脚,就是碰了头,我好担心她一个不留神,撞昏过去,倒地不起,那样就更丢人了。
等她消失于柜台背后,我的眼前,不经意间渐渐浮起一丝晕眩之感。
那个酒,后劲很足。
“阿萧,你在看什么?”
我闻声仰脸,将军已然回来了,笔直站在侧旁,垂眸凝视我须臾:“你喝酒了?”
我坦诚道:“嗯,不多,就一点点。”
“一点点?”她拾起地上的空坛,端量两眼,眉头微蹙,递给一边的云绡,“云老板,这酒气怎么如此奇怪?”
云绡把那坛子反复翻看几遍,揉了揉额角,露出懊恼神气:“它是我母亲所酿的葡萄酒,在酒窖里存放四十年了。”
将军目光一瞬:“四十年?”
“这坛酒我藏得极深,不会轻易拿出来招待客人,”云绡抚着眼睛,一脸沉痛,“定是喻连君那家伙,……只怪我太纵容她了。”
原来那位青衣女子叫做喻连君。
我有点不解:“为何要藏着,难道这酒不能喝么?”
“喝倒是能喝,但不能这么多。”云绡搁下空坛,苦笑道,“连君在我这儿做打杂,却有个贪好酒的毛病,我近来为了治她,就将酒窖里那些陈酿的木塞上都钻了小孔,注了一些秘药进去。”
我和将军一起吃惊:“秘药?”
云绡竖指轻嘘,示意我们不要激动,又回头一窥四下,店里的其他客人尚无所觉,才松了口气:“二位不要慌,此药无毒,只是会让酒劲发作的更快些,喝得越多,醉得越狠。”sxynkj.ċöm
说到此处,她那对纤眉拧得越发紧凑:“万万想不到,连君那么爱酒的人,竟舍得让给别人喝,咦,姑娘,你没事吧?”
我很有事!
不知不觉的,头在晕,眼在花,连周围的事物也摇摇晃晃,没个消停。
“阿萧,”将军俯身过来扶住我,嘴里好像还闷着笑,“你醉了。”
才没有!
我撑着头瞪她,面前这人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瞪得很吃力,忍不住伸手捏住她下颌,好叫她别乱动。
“公输筠,你……”
我莫名就想问一句,是否喜欢,可终究,是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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