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夫人的手掌仍然置于我后颈,由她掌心涌出的寒力涓涓不歇,前浪得以后浪无限鼓舞,重作振势,自神庭再度倾卷,渡过我面门,所经之路,我的眉角鼻尖,俱是冰冻的麻木之意。

  我甚至,连头脑也似被冰封,晕,困,沉,想不起旁的人或者事物,可我总要守持更多清明神识,不然老夫人这般辛苦,便是枉费了。

  源源磨折之中,寒冰诀的力量辟进任脉,一寸一寸,直往胸臆,抵达初雪剑意盘踞之所——膻中。

  相比于寒力的温吞沉定,剑意显得格外轻躁,就如同一个莽直少年,骄纵傲慢,却要挑衅隐世的高手前辈,它左右冲突,前后缠锁,欲挡下这前辈去路,放肆无形,气焰嚣盛,直激得我血气翻腾,没禁住一口热血溢出喉咙。

  杨老夫人叹声道:“这剑意当真厉害得紧。”

  她旋即骈指疾点我璇玑、紫宫二穴,此为任脉要腧,经得内气倾注,便给寒力再增后盾,阻隔剑意上行。

  然而,剑意虽受制,却没有屈服柔顺之相,而横行于我心腑,大放威势,搅得其中气机紊乱,血脉如堵,难受非常,幸而它行经之处,总有寒力如影随形,挠之迂之引之,我才没落得气滞血凝,入魔暴毙的惨境。

  两股寒劲在瞬息间连番变幻攻守,我受罪之极,却也好奇它们会斗到何种程度才算结束。

  “难为你了。”老夫人有些惭然。

  不……

  我本想说话回她,可唇舌甫动,牙关战战,发不出一个声来。

  “老太婆生平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唯有内功修为,在四家六派中最有份量。本派寒冰诀遗失在外,一直下落不明,昆仑武学的精要,如今全着落在我这身修为里,偏偏林欲静这孩子耿直,总不肯受我亲传,认为功力来得太过容易,反倒不会珍惜。”

  “今日救你二人,我一生勤恳修炼,也终归后继有人了!”

  我闻言心震,怎么回事,老夫人此番襄助之举,居然是将她修为转输给我么?

  心内一急,更压不住胸中气劲搅涌,又呕出血来。

  紧而一指拂至,点住我喉头,指尖寒意渗进,我肺间逆气陡散,转为通畅。

  老夫人语调波澜不惊,淡然如常:“小姑娘莫要慌张,我给你的不多,只有十分之三,你不必介怀。”

  这是别派内功,我是藏剑弟子,怎能不介意?

  但介意归介意,我此刻还不能分心顾虑其他,只得暂作不闻不记,专意调息理气。

  不知又过得多长的光景(我后来稍作推算,大致是两个时辰之内——两道寒劲以我血肉之躯为擂,战得难解难分,可纵横开阖之际,我自身的内息亦受其鼓噪,如决堤之水一溃千里,我花了许多力气,将四散的它们收罗引导,彼时辛苦何其漫长,我余生都不愿再回忆起了),剑意张扬如初,却激烈渐敛,在任脉中悠悠趋行,寒力仍寸寸尾随,二者一前一后,徐徐向气海推进。

  两股寒劲已然偃旗息鼓,而追溯我的内气运行,循着任督二脉流转涌动,每经历一个小周天,寒意震荡,我四肢百骸更如遭冷电叱击,千百滋味附骨入髓,痛楚屡增,我却不可呼出声,怕外面的人听了不安,只得咬紧唇,忍得喉舌酸胀。

  按如此情形下去,寒劲最终会与我内息相融,浑作一体,又或者,寒劲彼此结合,取我原有内劲而代之,但是好是坏,现在还全然不知。

  而我这边剑意已定,那么火毒,将作如何?

  “我此次所损耗修为,实则是三分半。三分归你,还有半分,已与那丹青焰抵峙多时。此炎劲的戾气,咳咳,果然顽劣。”

  我耳里听到老夫人清咳,心头怦然,她一边为我疏导剑意,一边却在彼端运力与火毒静静相抗,一心二用,个中艰难可想而知,夫人修为之高深,委实令人叹服。

  我睁了睁眼,但觉眼睑发沉发涩,不由得眨动两下,眼睫略凉,像是挂着冰雾。

  而聚神瞟视,便惊见得,我的肩膀、手臂,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竟俱凝起白色细霜,我周身的水面亦结着一层薄冰,虽一碰即碎,但漂浮在热汤里,却也诡谲骇人。

  我身内的寒意,都已经深重到如此地步了么?

  比这光景更悚目震撼的,是南烛。

  她苍白身体上此刻绯红血纹绽放,沿着筋络的纹理,缠绕每一片肌肤,层层叠叠,若丛生荆棘刺透洁玉,轻易将这女子月般的容颜蚕食,一点点淹没,可憎,可叹,又可怜。

  我心想,不久的以后,自己也将会如此吧?将军见了会不会害怕呢?

  “她的火毒已深入血脉,极难摧动。叶姑娘,我需要借助你几分力量,可否?”

  我抬眼望杨老夫人,她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鹤发黯然无光,眉间皱纹深如沟壑,已然十分艰辛,便轻轻颔首。

  拾起南烛的手时,如我所料,她的手掌炽热似火,近乎透明的手指间,有嫣色血纹于皮肉下跳跃潜行,似荆棘中盛放燃烧的妖艳无匹的花。

  丹青焰,造出它的魔鬼把这名字起得当真恰到好处,他过去遍剖天下美人身躯,只因要塑一尊故人石像;如今以骨肉为缣绢,以精血为浓墨,在她身体里绘出这世上最险恶狰狞的地狱图画!

  这时,老夫人一掌落至我背后,覆在神道穴上。

  “我会以你的身体为引,将她的火毒吸收过来。叶姑娘别怕,寒力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一道磅礴气劲汹涌灌入此穴,我全身内息受其倏然鼓动,如投石进潭,数息间波澜惊迭,风啸云卷。

  “来。”

  寒力集结,逐渐在我体内聚作似有质却无边的漩涡,许多未名的力量自此而生,或熟悉,或陌生,纷纷伸展向我与南烛相扣的右掌。

  一个呼吸过后,无尽热浪排山倒海也似,攀上右臂,咄咄朝我胸臆撞来,其盛气凶悍无匹,大有将我直接焚炙成灰的势头。

  可即使是如此凌厉的开始,想就此抹掉我,却也并非轻易之事。

  丹青火毒受寒力牵引,伴着一种似有若无、无法言喻的戾气,绵绵不断附入我体,一刹那变得骄狂更甚,当下偏走任脉,直取我气海——它盘亘在南烛体中时,想必也正是栖据在这个地方,所以轻车熟路,横行无忌。

  但这事物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才行至半途,便遭逢了阻碍:初雪剑意重被激起斗志,它终于遇上了一个正面的强敌。

  须臾间,便是龙争虎斗,掀起惊涛骇浪,惨烈异常。

  寒火相争,大开大阖,挤得我心脏剧痛欲裂,恨不能就此自断所有经脉;又以忽冷忽热,蛊惑人心,怂恿恚怨沉积五内,使晦暗满腹,久久不得自持。

  我于此间大悔,却早已不能撤身而去。

  混乱惘然之中,我的耳力倒变得非常敏锐,我听到有人伏在窗沿,气息沉而紧促,偏又深深吐纳,竭力镇静。

  将军既然如此担忧,大约也像我一样开始后悔了?

  或,又闻得有心跳声初始黯淡如丝,俄而渐稳渐盛,生气不灭,来自于咫尺身外。

  右手掌间有轻微的战栗,我抬脸瞥去,对面的南烛嘴里冷不丁蹦出一声闷哼,细眉蹙了蹙,竟在这要命时辰睁眼了!

  我被吓得魂飞天外,亦之那个不省心的,怎么给人点个睡穴都这么差劲?!

  “什……么……”

  甫自清醒,南烛的神色尚有迟钝,悠悠转寰许久,也没见振作多少,却慢吞吞瞠望着我,话语迟钝破碎:“你……?”

  我头疼得厉害。

  “此番过毒,需要阿烛的所有穴脉通畅无碍,故而在此之前,我解开她的睡穴,让火毒可以顺利渡到你那儿去。”

  杨老夫人淡淡解释过两句,掌内气劲流转愈急,使我体中的那个漩涡涌动更快,而因它越发势强的吸引,火毒倒越显力弱,似有为之消溶的趋向。

  这不可一世的丹青焰,最后会臣服于寒冰诀么?

  “你们……”

  南烛好像终于明白眼下局势,目光中显出愠意,手腕挣动,想摆脱我:“你放开……”m.sxynkj.ċöm

  我被她这举动搅得无名火突起,立刻一把扣紧她腕间脉门,扼得死死。

  “你、敢在这时候、动一根指头,我、活拆了你!”

  我到底是吼出了声,嗓音冷冽沙哑,都不像是自己的。

  却不料这么一发怒,居然牵动内里各路劲息,顿时胸口如千万利箭一齐穿透,灼热与冰凉的感觉压得我几欲窒息,火毒骤然逆行而上,在肺腑间猛然炸开,劲意四溢,我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两掌,一时气逆血阻,七窍俱痛。

  “别咽!”

  老夫人蓦地一声断喝,指掌运劲在我背后一催,大口热血随之涌出,将药汤染红一大片。

  我冷眼窥着这滩红艳,太多了,多得也不像是我的。

  “潇师姐……”

  南烛怔怔看我,不做声,也没再挣扎,只是那样看着,她遍身的血线在一点点淡去,而她眼里,渐渐淌下两行清泪来。

  我不明白她在伤心什么,亦不愿去猜,我的力气,快要被身体中的那些东西耗尽了。

  我的眼睛在发花,我好累……

  “我一定救你,用我毕生所学,一定救你……”

  南烛忍泣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与她平素恬静的语调大相径庭,她可能真的是为我难过吧,但要说救,以后又有谁救得了我?

  这一关,我还能否侥幸渡过,如能渡过,我将来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小姑娘,镇定下来,撑过去。”

  老夫人的手摩挲到我头顶,漫漫内力倾注,语声慈蔼,温如暖风,吹得我昏昏然:“你的身体受过许多伤,能挨到如今,已经千锤百炼。假如你再撑过此节,所谓初雪剑意,所谓丹青焰,它们都将为你所用。”

  为我所用?

  “我会帮助你,把它们变成你的东西。”

  我的……

  我无力悲喜,它们最终是否属于我,倒从未这么想过:“夫人……为何如此待我……”

  将将说得这几个字,便是最后一丝力量也用得干净。

  “为何啊……”

  老夫人一声喟然如烟,似来自遥远:“就当是,我为了本门,报还于藏剑山庄吧!”

  叹罢,她一掌覆住我面门,寒力澎湃又至,我的神识彻底沉进无休无止的暗流,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了。

  黑夜驾临,没有斑斓的色,仅剩无边的冷,我唯有永存一心念,便是,撑下去……sxynkj.ċö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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