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内激战正酣。
楚南风正身坐在殿中央,浓眉拧成死结,可他浑然不顾肩头鲜血淌落,双手兀自在七弦间轻拢慢捻,拨出一阵紧似一阵的铮铮之响,其音轻快而绵延,盘桓在耳边时,偏又跳跃软缓,撩动心扉。
我细细聆听片刻,这回倒听出来他弹的是《阳春白雪》,只是其中糅进了他的莫问内劲,曲调一抑一扬,或张或弛间,都有了许多摄魂之意。
叶靖书笔直立于他丈外,脸庞雪白,眼角泛红,神情木然,青陌被她拄在掌握内,剑势昂然,而一直隐忍未发,剑锋闷啸,似忿忿不平,剑意凄冽,躁动难安,激得她衣袂发梢无风自飏,但其人一动不动,不知心想。
她可能已陷入局中,无可自拔。
举目四周,唐随早不知去向,众多马匪俱已晕厥过去,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迷蒙不知,任人宰割,放眼望之,呵呵,真可谓壮观无比。
这片混乱中,也就剩得曲钥一个人缩进座中,扶着头,在迴梦音域里仍然强撑着,她那两条怪蛇软绵绵的伏在脚边,菱眼迟钝,无精打采。
我暗暗叹着气,一把拉过将军,附在她耳边低语:“这人琴声不辨敌我,容易误伤,我现在告诉你一个调气口诀。我念一遍,你跟着将内息运转一周,只对你有益无害,不必多问。”
她怔了一下,却也点头,凝神听我一字一句。
我教她的当然是笑傲气诀,楚南风的琴声迷惑心志,混乱神思,即便铁石心肠如她,如叶靖书,亦难以幸免;一想到她把自己送到巨蝎面前的情状,我就忍不住头皮发麻,再也顾不上其他了。
气诀不长,短短六句,我念了三遍,她随之运行了三个小周天,我又以探梅手感知她颈间穴脉,内气充沛,循循不息,未见异样,才算放下心来。
西陵意独立一侧,冷冷旁观,忽然间叹出一句:“叶姑娘,你很让我意外。”
我茫然:“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对所有好朋友都是这样。”她扬了扬眉,笑得有点凉,“但对公输将军,你太在意她了,还是非同一般的在意。”
我:“……”
不过是教调气的口诀,两个人靠得近了些,怎么就非同一般了?
“西陵姑娘,阿萧关心我,你很介意?”将军冷哼,振起若夜剑锋,迫向她面门,“你既然如此带路,洛秋的下落,看来是不想知道了。”
西陵意摇头轻叹:“将军,你何苦骗一个伤心人?”
“攻破烛龙殿之后,是我亲手将她带回中原,日夜兼程送到青岩。”将军冷笑一声,“想不到,你连孙老先生的医术也信不过。”
西陵意身体晃了晃,看了她一眼,默默咬起唇。
许是受到琴音缠烦,勾起她某些心绪,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散乱无定,迟钝了片刻,沉声问道:“如果她还活着,七年了,她怎么不来找我?”
将军淡淡诘问:“为什么不是你去找她?”
西陵意黯然未答,只将下唇啮咬得越发深刻。
将军端起一脸漠色,再问:“还是说,你本就没想过……”
“谁说我不想?!”
西陵意骤然打断她:“从她第一次离开苗疆的那年开始,我心里何曾再镇定过?每日都恨不得就此罢手,什么大计,什么忍辱负重,我通通不想管!凭什么,别人哪里都可以去,想去见谁都可以,我却要困在烛龙殿里做一个行尸走肉?!”
她言辞激烈遑急,声线颤抖,仿佛是压抑多年的不甘心,此刻陡然喊叫出口,自己也在原地怔忡了片刻,揉了一会儿眉心,再来面对我们时,脸容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冷。
“可我没法罢手。囚犯走失,我也跟着失踪十天,还能安然无恙的回去,什么风言风语都有,那个醉蛛老头子生性残忍多疑,对我更是百般猜忌,闲话说得多了,我便开始被排挤,没过多久,老头子把我调去看管他的那些毒蛛,不让我接触教中事务,我表面装作有许多怨言,不甘不愿的领命,但心里一直劝自己一定要忍住,忍到与洛秋重逢那天。我不再给纳罗师父传递消息,安安分分,养蜘蛛养了八个多月,到第二年他们防范之心淡了,我才重新得到信任,继续做一个探子。”
“我每天都在盼望,盼望洛秋早点来烛龙殿。她教过我一句汉话,叫做心诚则灵,或许是我盼望太深,老天爷瞧得心软,一年后,还真的让我在烛龙殿里见到了她。”
“西陵姑娘说错了,老天爷并没有心。”将军冷言冷语,毫不留情,“是乌蒙贵当时掳走了中原武林的几位大人物,叶芷青掌门就在其中,洛秋为自家恩师铤而走险,才孤身进了烛龙殿。”
西陵意神色一凝,沉默不语。
我感到奇怪:“孤身?她未免太鲁莽了吧?”
将军朝我一瞥:“对,就是鲁莽,除了脑袋比你好之外,洛秋许多地方都跟你一模一样。”
她这话说得本姑娘甚不高兴:“我很笨么?”
“不笨,你大愚若智。”
我有点生气,可想到如今一动怒就头疼难忍,磨了一会儿牙,索性当作没听见罢了。
“靖书似乎被困住了,你在这儿歇着不要乱跑,我去看看。”
她说完深深看我一眼,随后提起若夜,举步踏入阵中。
我老老实实待在原地,没有挪动丝毫,回头窥向西陵意,丈外的她抬头望着天,倩影孑立,形容萧瑟,兼之旁边仅有一只硬壳蝎子伴侍,此物无声无意,愈发显出她满身的寂寥空落。
“你手臂的伤,有没有包扎一下?”
听她说过洛秋后,我总难禁一腔唏嘘情愫,两位女子结识于困厄之境,一眼惊艳,十日的相濡以沫,何其刻骨铭心,偏被诸多不得已分隔耽误,数载别离,至今未果。这段缘分悲乎幸乎,我不敢断言,唯有盼洛秋真如将军所说,还活在世上,让西陵意不必再继续这样凄惶。
“只是皮肉受伤,没有大碍。”西陵意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停顿一瞬,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手臂有伤?”
我取出金老板的一瓶金疮药,递向她:“我武艺不精,但眼力不差。”
她望着药瓶迟疑不决。
“楚南风的琴韵旨在先攻心,继而乱神夺志,随后震荡气机,使内力尽溃而致胜。”我笑了笑,温声劝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伤自损,就是不孝。你不想为他琴声所迷,须得放空心念,少点思虑,不给他可乘之机。”
她默然片刻,接过药,握在手中。
“不念不想?”她喃喃一声,皱眉闭目,“叶姑娘,它太难了,我宁愿死在这琴声里。”
“哦?那可真难为你了。”
我身后响起一声冷叹,将军去而复返,她幽幽扫一眼西陵意,眉梢挑了挑,突然拉起我便走。
我像个孩子似的被她拽着手,莫名其妙,但观她面容淡漠,一言不发,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寒意,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就不便开口多问,只憋在心里琢磨。
她拖着我直到那祭台下,约摸于西陵意那边离得远了,方才停步,转头望我:“你以后,不要对别人太好了。”
我大觉奇怪:“为何不能?为侠者,不该是以助人为本么?”
“可是我……”
她收回目光,微作静默,视线飘向楚南风,随后神色敛起:“我刚才过去想拍他一下,让他别弹了,可他周身,似乎有一种无形却有质的东西,把我震开了……适才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是不是有破解方法?”
她这话头转得我措手不及。
“无形而有质,怕是他莫问内劲的气盾了。”我沉吟一会儿,恍然大悟,“我一直觉得公输将军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原来将军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她眉眼一轩,静静觑我。
我咳嗽两声,正色道:“所谓音律,以声韵表述情意,以十二律约定章法,一段曲子才能动听,徒有声音却无章法,那这曲子就是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你要破它,可以此入手,先去应合他的节奏,令他不防;到了进境,趁他不备,你忽然变换调子,打断其中的章法,他就会自乱阵脚。”
我简单扼要,没费太多口舌,她是个聪慧的人,料想不会听不明白。
然而……
“说得好像很有意思。”将军屈指弹了弹若夜,剑锋一阵嗡嗡轻吟,她歪头倾听,俄尔目光飘来,眸子里潜着笑意,“阿萧教我。”
那声“阿萧”叫得我脑袋直犯晕。
我重新端量四周,拾起落在脚边的一把钢刀,握着掂了几掂轻重,一面凝神分辨楚南风的琴声。
《阳春白雪》一曲素来由琵琶弹奏,统分四部七段,起、承、转、合,各自皆有严整规分,他如今虽说是以琴独奏,以内气入音,却总不会违背原曲的循环之道。
须臾,琴音流转,其声渐变轻盈,间或铿锵,闻之心驰神动,他已弹到了转部的曲调,此部为三段——玉版参禅、铁策板声,道院琴声,我在心里一下一下点着拍子,手腕一翻,拿刀背往若夜的剑身上一撞,刀剑交击,发出清亮的一声“叮”,正好落在参禅音律中间的节律上。
将军眼皮微抬,瞥过来,露出疑惑之色,我冲她略一颔首,手中叩剑不停。
参禅琴声仍然向前盈盈流涌,盎然不倦,俊逸不羁,如林间清泉,悠然淌过嶙峋怪石,漾漾之兴不减不绝,径直奔向更深更广之处,我要以铁器交响去追赶这道清泉,入隙起初似投石进水,虽有瞬间的波澜,但即刻被后浪吞没,故而只能屏息奋劲,以快打快,终于在琴音拔高,转入“铁策板声”那一刹那,与之齐头并进了。
铁策之声与前段相比,却又是另一般热烈曲境,较之参禅的轻盈,更为涓涓有力,但此时我已经追上楚南风的节奏,轻剑叮叮,琴弦铮铮,两处此彼应合,搅为一体,听着总有说不出的怪异感觉,而此段琴音张弛急切激越,兼有楚南风的内息相辅,更能牵引听者的呼吸心跳,使之与它同声同气,曲调愈快,心跳愈疾,便是如我暗自运起笑傲气诀,也觉得呼吸几番不能自持。
就不知叶靖书其时是何等情状。
“靖书满头都是汗,看上去不太好过。”我不能分心,将军暂且充作了我的眼睛,“阿萧,你抓紧些。”
我心头沉了沉,反手一振钢刀,刀尖抵在剑身上,生生划出一道噌然锐响。
楚南风眉宇一动,似乎是朝我这儿晃了一眼,唇角上扬,几根手指虚虚压住琴弦,抖出一阵泛音,自顾自渐进“道院琴声”,整段曲调越拔越高,震弦越疾。然而,我等的就是他这段泛音,仅凭一刀一剑固然是无力紧逐,但我可以徐徐叩节,有一下没一下嗑出铛铛几声,挤进他的节拍中间,拖缓琴音。
这种情形,如同我昔时坐在家中弹琴,骤然自园外传来货郎的一阵拨浪鼓,我这厢弹得好好的秋水回转,空谷吟风,渐入佳境,他那边咚咚咚敲得随心所欲,偶尔还张口吆喝上几声,袅袅妙音夹进他的粗声粗气,简直大煞风景,自然,就再也没有半点兴致弹下去了。
而我此番,一心要扰乱楚南风的心思,他一旦心乱,难免曲不成调。
果不其然,这段曲调挑到高处,猛然间滑出了一记颤音。
“叶姑娘,你刚刚把我的节奏找得很准。”楚南风叹了口气,指尖牵抹,琴声未断,“为何却要在此节来坏我事情?”
“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邈,微音迅逝。”我长长呼出气息,掉转钢刀,支撑自己身体,“阁下琴技不差,此曲亦是雅致脱俗。只不过你为了制住叶靖书,拿着它一味快弹快抹,就大大不美了。”
“叶大当家砍过你两剑,你不想报仇了么?”
我犹豫了一下,严正道:“待我伤好,必然亲自讨还。你的琴声能迷惑心神,会波及太多无辜,我劝你罢手。”
“不能停了。”
他轻拨弦丝,从容自若:“此刻是迴梦逐光之后域。叶大当家与曲姑娘身在其中,五官感觉早已与你不同,你看到的是这座石殿,听到的是这曲阳春白雪,但她们所见所闻却是另一种情景,至于又是何种情景,全凭她们的心思变化。我弹这支曲子,也不过是为了让她们在境界中多待一会儿,倘若中途出了什么变故,我难保她们不会受伤。”
我和将军对视一眼,她摆了摆手。
稍时,“道院琴声”徐收,楚南风十指疾飞,连番扫弦,弹出合部——“东皋鹤鸣”一段,其调更快得呼吸几欲凝滞,以至到得最后,曲终音止,我依然心跳怦怦,莫名难安。www.sxynkj.ċöm
“天呐……”
身后有一些动静,我循声瞥了一眼,曲钥抬起头,一脸迷蒙震惊,眸中悄然显出几分不可思议,喃喃念出一声“穆鲤……”,便捂住了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又听见楚南风温文一笑:“粗浅功夫,贻笑大方了。”
“弹得很好。”
语音冷峭,是叶靖书。
长剑稳稳立在她手中,敛去了剑势,安静如死,而其人微阖双目,神情寒得和青陌的剑锋一样,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却有一滴水渍从她眼角滑下,落进衣领,寂然无声。
未几,她睁开眼睛,瞳眸中燃起火海,一头乌发在这瞬间,竟陡变成了雪白。
“一枯一荣,天数不测。”
她蓦然抬眉荡剑,指定楚南风。
“现在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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