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晴如洗。
我寻栀子帮忙准备些红烛酒水,若还能找到红绸自然更妙,她疑惑问道:“小遥峰上不曾备得这些,叶姑娘要来做甚?”壹趣妏敩
“凌公子是我师弟,他们夫妻成亲时有些仓促,如今弟妹身体恢复,我想再给他们简单补个见证,算是一桩美事吧。”
她的眼睛一霎亮了,饶有兴味:“那他们之前,是私奔?”
我尚在思索怎么搪塞,她已自顾自咂摸:“嘶,果然是江湖中人,不拘俗套。”
“……”
“不过,凌公子从两年前上得小遥峰来,便一直与小夫人分房睡,我同冰雪曾经总觉奇怪,照现在这么说来,倒想得通了。”她随之一叹,“为情爱冒险,却又不失君子风度,像他这般的男子,如今可不多见,小夫人能遇到,我们也好生……唉!”
言语之间,竟有几分惋惜。
我瞟一眼她那副似艳羡又拘谨的神情,这姑娘,话略多。
“我欲今晚戌时操办此事,时间吃紧,栀子姑娘,若实在无法找到,也不必勉强。”
她拧眉犹豫:“不然,我去玉虚峰看看?下个月要给掌门庆生,那边想必早就备好了这些。”
我提醒她:“若是去借,势必要惊动玉虚峰上的许多人。”
她含笑道:“便是惊动了也无妨,叶姑娘,这是喜事,人多了才热闹呀。”
我捉起下巴,稍微想了想,这样也不错,早晚都要同那群人物翻脸,倒不用再特地挑个好时辰。
于是沉吟着说了个“好”字。
栀子立刻告辞,喜滋滋出门。
我原地等了一会儿,自觉她不会那么快回来,索性转身,先去看看阔别了快一个月的大白。
小遥峰上没有马厩这种地方,她的赤电起初无处安置,在竹林中委屈一晚后,冰雪请得杨老夫人答允,专意收拾出院后一间茅屋,以供马儿歇养,随后大白上山,自然与它挤在一块儿,相依为伴,每日嬉耍厮闹,确也过得十分安逸自在。
我找到大白时,它独自一马在屋前踱着蹄子,偶尔低头,无聊地啃雪块。
听见我走近,它的耳朵动了动,抬起颈子,冲着我低嘶一声。
我摸着它脸,扯起笑:“是不是憋得难受?”
它用嘴拱了拱我手,弄得手心有点痒,我轻推一把:“别急啊,我明天就带你走,去雪地里好好跑。”
大白似是听懂了一般,一瞬变得安静,却陡然偏过头,朝背后的茅屋里深望着,重重打了个响鼻。
此间茅屋原本为堆放杂物之用,充作马厩之后,冰雪担心马粪味道浓重,令老夫人不喜,故而着仆从每日将屋内细细清扫一番,末了点上熏香,等过得一个时辰,再将两匹马儿牵回去。
今日屋中照例燃着香,烟气袅袅的,当然也没有活物。
我随着大白望一眼,恍了下神。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的喉咙里哽得一疼,只能按过它的脑袋,不让它再看,“它已经跟着自己主人走啦。”
它闷闷咕哝一声,挣开我,继续盯着屋内,仿佛还妄想着里头会走出个什么来。
你是不是也怀念当初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欢喜,是不是也总无法习惯如今这一身清冷?
我拂着它雪白的鬃,寻思良久,转而放柔了声音低哄:“好大白,我们尚有大事要办,等办好了,就去找她们,好不好?”
这算是我的下一步吗?
我不知道,或许大白能懂,或许不懂。
辗转之中,我随眼各处瞄了瞄,它的马鞍辔头早前已被卸下,这些事物此时正高挂在墙边晒太阳,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笨。
眼见日上三竿,皮制鞍具之类经不得这种晒法,而易生龟裂,我只得一一取下,反正明日就走,不如早早给大白装上。
哪晓得才提起,我此时发现,大白的马鞯似乎被人割去了一截。
此物本是衬在马鞍下的软垫,赶路时作挡尘的功用,多是皮毛或丝织之物,大白用的是后者,并不算什么有名气的手艺,割断后更加一文不值,损人不利己,好没道理。
我抚摩几遍那切口,陈旧痕迹显而易见,不是近日所为;断处齐整利落,无一丝拖泥带水,那人所用利器应是锻工极好的刀剑;织物的经纬间,染着几处不起眼的暗红,细嗅之,竟隐约透出血腥气息。
我扭头打量大白,小遥峰上新鲜草料极缺,冰雪喂马时,一直是碎干草掺着少许谷料,赤电于沙场中奔波惯了,不会挑剔,然大白自小就娇养着,这种食物并不合它胃口,吃得不多,渐渐的便消瘦了些,连毛色也没有从前那般鲜亮光洁了。
但它从头到脚,没有任何伤痕。
我思索一下这血迹的来源,唯一的头绪,即是亦之曾经骑着它逃出长乐坊,他那会儿有腿伤,我们跑得急,他颠簸中伤口裂开,洒几滴血在马鞯上,确也大有可能。
此节不难猜测,证实亦容易,蹊跷的还是被割断的马鞯。
我又作了一番回想,小遥峰上自然没人做这种无聊事,至于玉虚峰,虽说彼此不合,却也不会当着她面弄坏我的东西,那么,就只有玉虚峰下,昆仑派以外了。
她说过大白曾经流落到恶人手中,想想那些人平日的作为,便没什么奇怪的了。
然则,此事若发生在大白上山之前,那晚与它重逢,我应会有所察觉。
可彼时,我并未感觉出它身上有异样。
彼时的,异样?
若说不同寻常的地方,大概,就剩她了。
我脑中刹那一热,闷痛紧而上涌。
她还有什么秘密在瞒着我?
“你的东西,被人弄坏了。”
我抓起马鞯,递到大白眼前,对它说道:“这是你最贴身的物件,它能保护你的后背不受伤,却莫名其妙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你会生气么?”
它歪着头,看一眼我手里的事物,再看一眼我。
“被如此欺负,你甘心吗?”
我问着它,又仿佛自问。
大白凑过来,用它的长脸蹭着我的发鬓,似宽慰,亦似鼓舞。
我怔怔须臾,托住它下颌:“你若不甘心,我就追查到底。”
它昂首嘶鸣,十分的有气魄。
“好孩子。”
我不吝啬给它的赞扬。
“不知叶姑娘要追查何事,我是否帮得上忙?”
有那么一道声音,猝然打扰进来,冒冒失失的,很不识趣。
我立即收起马鞯,眼风里瞟过一回,是曾经在玉虚峰交过手的那位徐子郁,他好刁钻的耳力。
“一件小事罢了,徐公子有心了。”
虽然不欲跟他废话,但明面上仍得客气一句。
可他还是走了过来,后面跟着栀子,她此刻满脸无可奈何,想必已惊动了一些人。
“叶姑娘毕竟是我派的贵客,若是遇上麻烦,我们理当帮助。”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温和,倒不似卫游那般总板着脸。
“哦?我居然是贵客么?”我回忆下玉虚峰上的那场交战,冷笑一声,“那贵派的待客之道,挺特别的。”
他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我记得,贵派好像有个规矩,昆仑弟子未经传召,不得来小遥峰。”
我转向栀子:“是这样说的吧?”
栀子道:“叶姑娘,掌门已知晓凌公子的事情,特地让徐师兄过来……”
“玉虚峰仙凡居正在布置,大约得弄两个时辰。”
徐子郁咳了两咳,抹去适才的尴尬,正色道:“师尊遣在下前来,一是知会各位一声,二是还想请问叶姑娘,除了红绸那些,还需要添置什么?”
我漫漫瞧他,道:“凌亦之是我藏剑的长生首徒,并非昆仑门下,他的婚事我本欲简单些就好,贵派如此隆重,我们如何敢当?”
“鄙派数年来没遇到什么喜事,难得凌兄弟想补个成亲酒,他待人向来仁厚,与师尊又是忘年交好,自然要办得郑重些,让鄙派也尽得绵薄之力,为他庆贺庆贺。”
这副口吻拿捏得甚妥帖,我一时好奇起他在昆仑派中是什么位置。
“既然如此,我们如果推却,反而不恭,一切布置,便宜即可,不必铺张,今日之事,日后我山庄定当重谢。”
我端着姿态应付了此场面,转而又道:“亦之那边,我稍刻还要嘱咐。另外,徐公子,此处终究是贵派禁忌……”
“无妨,师祖她宽宏大量,不会与我们小辈计较。”
他说话间,视线一直在四下审视,一草一木俱多看好几眼,最后的目光,则不偏不倚,留驻在杨老夫人闭关之处的屋顶上。
“师祖…在那个屋子里?”
栀子幽幽觑他一会儿:“徐师兄,老夫人正自午睡,你要去瞧瞧么?”
“嗯?哦,我不敢。”
徐子郁回头笑了笑,问:“师祖这就午睡了?”
“老人家夜里睡得浅,白日自然会犯困,多睡一会儿养养神,不好吗?”
栀子眯着眼,神情很冷:“不过,若是徐师兄真想见她,我可以引你去。”
他愣了一下,立刻摆手:“师祖既然在歇息,我却去叨扰,不是找骂吗?”
末了向我告辞:“前面还在忙着,我不便多留,叶姑娘与凌兄弟他们若是准备好了,就早些过来,莫误良辰。”
“一定不误。”
我颔首,一面想了想,又对他说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也要多谢你们。”
他顿在原地:“是何事?”
“我这马儿本性骄纵,当初走失在冰原上,所幸被贵派收留,”我伸手捉一把大白的鬃毛,笑道,“不然,它或许就被野兽吃掉了。”
“它是,你的坐骑?”
他那一脸惊讶是我意料之外,但刹那中,是一丝难得的端倪。
“是我的。为何如此问?”
他沉吟着道:“你们那位使戟的女子,也说过这是她的坐骑。”
“你们去小遥峰后的第二天夜晚,我们玉虚峰巡山的同门在山门附近发现了它,天寒地冻的,它被拴在那儿,旁边却没个主人,卫师弟打算放它下山,正巧那女子现身,说是她的马。”
“哦?”
他往我身旁打量两眼,迷惑道:“那位姑娘呢,怎么今日倒不见她人影?”
“她……前日先行下山了。”
我心中隐隐生涩,嘴上漠然出声:“能说一说这马儿当时的情形吗?”
他思索一阵:“那时我并不在场,只是听卫师弟说,这匹马身上没有什么异常,真要说奇怪的地方,就是它马鞍上挂的一个黑布袋子。”
“那个袋子,特别吗?”
“嗯……它就是个平常的布袋,却好像拿鲜血浸过一样,血腥气浓得都冲鼻子了。”
身边顿起轻噫,栀子面上禁不住露出嫌恶:“那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是一只……”
徐子郁到这里突然止住声,转向我道:“叶姑娘,那东西其实不好看,女孩子都不喜欢听的,你要是想知道,还是亲自去问卫师弟吧。”sxynkj.ċöm
“你直接告诉我,不可以么?”
“我是局外人,不愿被牵扯进此等是非里。”
他负起手,低叹一声:“毕竟,能把那种东西明目张胆送上山来,背后那人,一定是个疯子。”
“为何如此说?”
“若不是疯子,又为何对自己的仇人憎恨到那般地步?”
他抛下这么耐人寻味的一句,深深瞥我一眼,含笑走开。
栀子目送了一段,等他转过小道,没了人影,方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嘁,装神弄鬼。”
我垂首摸了摸大白,心下想,如果它能说话就好了。
“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吗?”
“是,他一向这样,喜欢吊人胃口。”
栀子摇摇头,接着问我:“叶姑娘,你觉着那袋子里会装何物,该不会是很恶心的东西吧?”
她说完这话,已不自觉揉搓起手臂,或许想到了更多奇怪物事。
我看着天,暗忖半晌:“惭愧,我也猜不到。”
她有点气馁。
我转头询问她:“栀子姑娘,你到玉虚峰,是直接去找掌门了吗?”
“掌门人要坐镇乾生殿,怎会有空搭理我?”她叹口气,懊恼道,“我刚走过冰桥,就撞上徐师兄了。”
我眼角抽了一下。
“我一点也不想碰到他。他这个人,平素和气,偶尔卖弄卖弄玄虚,看着像是个老实人,哼,也就是看着像而已。”
“栀子姑娘,你好像,话里有话?”
她道:“对。我今日碰见他,并非偶然,而他帮我借红花蜡烛,将凌公子的婚事禀告掌门,更不是出于好意。”
我望着她:“栀子姑娘?”
“他惦记着寒冰诀,惦记了很久了。”
她咬起唇,声色陡寒:“我同冰雪,决不能再让他这么惦记下去!”
我回想徐子郁那些细微神情,怀有何等的城府,可见一斑,会惦记寒冰诀,那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栀子姑娘,这是贵派的秘密,按道理,是不能教外人知道的。”
然后,我指了指自己:“别忘了,我正是个外人。”
她呆呆瞧我,蓦地如大梦初醒,“啊”的惊呼出声。
“嘘。”
我以指压唇,示意她莫要激动:“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的脸白了又红,依然很是不安。
我心觉她会有半天的不镇定,但究竟是哪些不安,我懒得问,也懒得猜,而径自转身,拾起鞍具,慢慢的给大白装上。
再次拂过马鞯那切口,心中浓雾似撩散一角,却抵不过旁的涌将上来,重新填满空缺。
老夫人的三分修为我记挂得甚久,如今恰好“不小心”听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可谓天时地利,机会正好。
凡是报恩俱讲究尽力,我若要尽力,必然是帮她清理门户,就不知老夫人能不能接受了。
念及如此,我回过头,却已不见栀子人影。
头顶有几声簌簌响动,我抬眸凝视,原是有风掠过林间,摇动竹枝,撒下数点没有化去的雪水。
大白这厢整备好了,剩下来,就是亦之的那些烦恼事了。
时辰尚早,我亦不着急,只负起手,迈开腿,悠悠闲闲往前院踱过去。
一路上风声低吟,似有若无,如形影相随于左右,吹得我后背竟生起几分寒意。
到得中庭,远远的便望见了亦之,他正站在南烛的房前,一动不动,整个人宛如泥塑木雕。
我握着嘴,不轻不重咳嗽一声。
他循声递来一瞥,紧而默默扭过脸,继续瞧着面前两扇紧闭的门。
我就近寻了株壮实的竹干靠着,抱起手臂,细细的盯了他许久。
等眼睛盯得酸了,我才慢条斯理道:“师弟,过了今夜,你就永远没机会了。”
他的身形颤了颤,俄尔出声:“师姐,何必苦苦相逼?”
“你觉得我在逼你,那就是吧。”
伴风荡下的水滴不偏不倚,坠在我手背上,冰凉感觉直渗进血纹之下,我觑过一眼,随手拭去:“世间情爱,本就无公平可言,你二人诚然不易,却不知有更多的人,比你们更苦。”
“旁人受苦,与我何干,与她又有何干?”
他纵然一身萧索,言语中的恨意却满满当当。
他在怪我。
“犯错就得认罚。”
他无言以对,形神愈加寥落。
“到了这个关头,你还是不肯走进去。”
我收敛眼光,唏嘘道:“她是极好的女子,胆小鬼,你别让她久等。”
这番话,有心之人听去了,或许领悟得愈发通透。
风气渐无。
亦之的沉默宛如一潭没有生机的水泽,云散云聚无数个光影后,才很难得地从死寂中漾出一点微波。
然踟躇久缠,累人伤神。
“到了这个关头,我,怎能再耽误她?”
脑中乍起沉痛,我揉一把额角,可惜若夜没在手边,不然也不至于这样消磨。
我左右看了看,准备寻个趁手的棍子什么的。
将将找到,彼处吱呀一声门响。
南烛抱着白狐,在门里站得一派端庄,眼光平平扫过中庭,终究落向亦之身上。
“你,想跟我说什么?”
她问的声音云烟也似,问过以后,却也微微皱了下眉。
亦之垂了头,一语不发。
南烛脉脉望他,目色徐徐柔软,眉间徐徐舒展,而神情徐徐失望。
“不过如此。”
她轻笑一声,伸手阖门。
倏忽中,我视线里怪影一晃。
亦之的剑术在我们这代弟子中是末流,独“玉泉鱼跃”却修得最为精深,我以往问他,为何单单对一个步法练得这么辛苦卖力?
他笑答:“假如我跑得最快,说不定哪天可以挽回些什么呢。”
少年戏言,他于此刻做成了真。
我不知道他冲过去的那一瞬想过什么,也不知道他抱住南烛的时候会用多大的力气,因为我是旁观的那个人,只能在他们相拥的时光里,心底稍稍的发凉发憷。
“以后,我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
师弟的语声含着颤意,吐息压抑得紧了又紧,反而带出隐约的哽咽来。
“你?”
南烛似有茫然,但很快莞尔。
“多大的人了,还哭?”
她转手攀上师弟的脊背,附在他耳边呢喃。
我肩头忽觉无比轻松,转过脸,轻手轻脚离开。
我想,我不用还多问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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