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刻。
我一直有个疑惑。
便是这几年来,在江南,在藏剑山庄,在苗疆,再到如今这玉虚峰上,明明不是喜鹊鸳鸯,却为何偏偏在四处沾染着不同的喜气和风情。
见证过太多别人的百年好合,而自身孑然如旧,脸上好尴尬。
我朝杯中酒一觑,更觉郁闷。
昆仑派的酒酿实在不敢恭维,酒入喉腹,似刚生吞了一把寒冰水,冷气直灌肺腑,胃中许久生不起一点暖意,反而渐渐发颤生堵。
再看其他人,他们推杯换盏,乐在其中,早已经饮得惯了,林掌门更是一杯接一杯,喝得十分尽兴。
我比不了他们,默默放下酒盏,再灌得几杯,冷意能将我肚里酸水也催出来。
目光一瞬,亦之挽着南烛的手,栀子跟在身后,一步步端重迈近。
新人入堂,所有人一时俱正襟危坐,唇舌缄闭,仙凡居中立刻安静如死,风吹幔声,红烛燃声,彼此的呼吸起伏,皆清晰可闻。
就仿佛,这里布置着一个婚堂,但又非婚堂,而是让人们齐聚着,等候一场谁也料不到结局的风雨。
我亦凝起神,望向越走越近的那对新人。
他们这两身喜服,是栀子向冰雪借的私藏(那姑娘应是有过意中人的,约摸是什么伤心过往,致使这事物压在了衣箱底),虽然须臾间没寻到盖头,却也耽误不了大事,而且我瞧新娘子更容易了。
今夜的南烛很漂亮。
她寻常的紫衣换作了现下这身红嫁衣,描了细细的黛眉,抹了淡淡的胭脂,长发也精心的挽上去,盘成朝天髻,露出一段白瓷也似脖颈,比起平时不施脂粉的清隽疏冷,她此刻的模样,明媚生动,婉转照人。
女为悦己者容,将来有一天,我也会为某个人如此盛妆。
或许吧。
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亦之瞥来幽幽一眼。
这就是你安排的,让我不留遗憾的局,我的好师姐?
他喜袍的大袖下,那只手掌指节屈起,拢成拳,握的过于用力了,他的手臂有轻微的发抖。
他满心恚愤,还强抑着,我看得见,但你已经走进了这里,箭架在弦上,哪还有不发的道理?
我别过眼光,掠一遍在场诸人。
除了昆仑神霄,碧霄,丹霄,青霄四支的一班头脸人物,还有好几个眼熟的——那日山门口的结阵弟子们似乎也在,分开把守在大堂两旁,负剑长立,俨然做足了阵势。
这些人在此,万一待会儿出现变故,他们没有一个好对付的。
我一张张脸看过去,徐子郁果然不在其中。
他这伎俩确然简单了些,但只要藏得足够深,就不会被人猜到他打算做什么。
这场婚事使昆仑派大半个派聚集在此,小遥峰那边,也仅留下一个不爱凑热闹的冰雪,防不到人,要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就很方便。
我重拾起酒杯,抿一口,再望一回屋角的滴漏,时间过得有点慢。
“奉,天地为鉴,日月为证;敬,诸天之神以为媒,九州之灵以为妁,择此良辰吉时,佳人新燕,执子同偕,白首与共……”www.sxynkj.ċöm
神霄门下的应长老且做了司仪的执掌,满口祝颂念得我直犯晕,挑今夜让他们完婚,是因为我等会儿还有事要办,这日子吉不吉利,我可没有算过。
接下来就是拜堂。
亦之的父母如今远在歙州,此刻自然不能亲来观礼,故而高堂这一步,只能暂免了去,他们拜过天地,便已经是正经的夫妻了。
栀子也斟了两杯酒,静候在侧。
但这两个人,香已燃半,却迟迟没有对拜。
我瞄一眼林掌门,他抚着长须,目色微妙;又瞧南烛,她的脸朝着我,仰面凝望着师弟,故而亦之虽然背对了我,我也能从她的神情里,读到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羞赧,温柔,期愿,普通女子初嫁的模样,全写在她脸上,她本是个含蓄的姑娘,这会儿毫无节制,欢喜心悦一目了然。
她今夜应好生开怀。
可惜等得久了,那份开怀就一点点淡去,逐渐转作迷惑。只是师弟还紧攥着她,好似某种无声的安抚,她又镇定下来,低了头,默默咬着唇。
亦之他,有些摇摆不定。
“凌小兄,怎么了?”
我尚自沉吟,林掌门那边干咳一声,倒先发话了。
他这一出声,周围顿起一阵窃窃私语。
他们会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指间摩挲须臾若夜,忽而转念,别人怎么说,其实不需要多在意。
“我,无妨。”
亦之骤然开口,堂内立即平静了。
“今日,我娶了最心爱的女子。”他轻揉了揉南烛的手掌,温言道,“直到现在,我还感觉像做梦一样。望菽,这是真的吗?”
南烛的脸边霎时绯红,隔了半晌,才作颔首。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亦之把她的手叠在自己胸口,说道:“我心所悦,是紫衣墨衫,灵心妙手,济世无双。她在雪原的冰缝中救下我,出门了,她在家里记挂我,犯糊涂时,她会痛骂我……这样的姑娘,或许这世上本就不少,但我所见浅薄,此生此世,只认眼前一人,矢志难改,亦从无后悔。”
“你……”
南烛早已面红过耳,不太自在地拿眼匆匆瞟一遍四周,神色惊忧参半:“这些话,为何要在这里……人太多了……”
亦之清笑:“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了,此刻若还觉着难为情,恐怕以后,便说不出口了。”
仙凡居中俱听着看着他们这儿女情长,满座无一人皱眉,静如深湖,波澜不起,几位长辈拈着胡子,垂着眼,面色淡泊似水,那番端着的气度与风范,不知他们的弟子,将来能接承得几分?
唯独南烛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随即向我飘来一眼。
那一眼星眸楚楚,竟含着些许害怕哀求之意。
她听明了。
寒酒浸在齿间,冰冷没入喉,沉于肺腑,透彻心肝,我咂摸其味许久,终于将之彻底咽下,随后不看她,而埋头提起酒壶,给自己再续上一杯。
父亲说过,无论何种世道,欲成事,须先铁石心肠,半分的仁慈手软,都是前功尽弃的凶兆,他与二叔为商数十载,官场商场游刃有余,家道屡日荣盛,后得“铁桅”之名,手腕何等冷硬,足以见得。
以往我恼他不近人情,现在我得学学他。
只听亦之似有若无的叹一声:“望菽,我说这些,你会厌烦么?”
“不会。”南烛摇头,默了半刻,柔声回道,“我爱听。”壹趣妏敩
“与凌某为妻,依伴之时,长则至耄耋之年,短则如蜉蝣朝露,皆因天意不可尽测,若我,仅能和你相守于转瞬,望菽,愿否?”
“……我愿。”
“从此以后为我荆妇,寒窗冷月,风霜荣辱,年岁催老,由你自担自受,望菽,…愿否?”
一阵屏息。“我愿。”
“望菽……”
师弟的声音有了些颤:“我,我不想……”
“亦之,我明白的。”
“无论何种,我都愿!”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平淡,可后面那句话,声虽不高却十分有力,大堂内回响不绝,愈发的斩钉截铁。
这个人,她倔起来,还有点可爱。
我扭头看了看滴漏,已是戌时四刻,他们尚可再多絮叨两刻。
却闻得亦之忽然一声长笑。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他放开南烛的手,后退两步,振袖躬身,朝着她深深一揖,而后从旁拿起酒,一饮而尽。
“师姐,我无憾了。”
他折向我时,眼中灼灼,好似泪光,但脸上笑容未收,看不出开心还是难过,倒看得我愣了一下。
“要惩要罚,我听从师姐。”
我头嗡地一疼。
“时间还早,你想好了?”
我抬头紧盯着他,自少年起就瞧不顺眼他这鬼样子,好端端的七尺男儿,稍有不顺他的心意,便红着眼睛红着鼻子,在我跟前做出此等小媳妇儿的委屈气势,博人心软。
“嗯。”他点头,应得干脆。
好师弟,我还没见过一个人这么急着求死的。
我晃一眼他身后,南烛的脸色刹那一白,华光顷散。
心头一时甚感复杂,我举目望望四周,盼着哪个前辈于此情此景陡生顿悟,要与弟子们论道一番,或者突然跳出个什么人不服气搅搅局,总之能拖延得片刻都好。
这么想着,当真就有人出来了。
“凌小兄,叶姑娘,你们这是何意?”
林掌门放下酒盏,幽邃目色咄咄而来:“能让老夫知晓一二么?”
“林前辈,我…”
“前辈,这次,我会带凌师弟二人一起回江南。”
我扬声打断亦之,直视林掌门,说道:“当年师弟来昆仑山寻矿,却不想,会在贵派叨扰了两三年,如今伯父伯母在家中日夜思念,我不忍见,所以才来寻他。”
“哦,这样吗?”
林掌门似有沉吟,看一眼南烛,复望向师弟:“可如今已到深冬,昆仑大雪封山,路途愈加艰险,凌小兄新婚宴尔,何不多留几日,等雪融了再回,如何?”
啧,方才我说要走,倒不见他半句挽留。
亦之愣愣望我,他适才在我意料之外,眼下的时候情势,自然也不在他预想之中。
“林前辈,人总说父母在,不远游,离家万里,更是大大的不孝。”
我说到这里,直起身,朝上首遥遥一抱拳:“晚辈不愿师弟在同乡口中背负如此声名,故而,还请前辈多作体谅,昔日收留之恩,我等此生必有重报。”
话音落地,仙凡居内比初时还要冷寂万分。
长者之中,个把耿直的,已经在脸上显出气恼颜色,多数尚是皱眉,而年轻一辈里,却是一派淡漠寒霜,也惟有卫游,沉着脸,看我,看南烛,又看师弟,看林掌门,百般踌躇。
南烛低头不语,一双手绞着衣袖,师弟兀自怔忡,许久返神,望向林掌门,欲言又止。
至于林掌门,众多瞩目集于他一身,依旧捻着须髯,一手轻叩木案,目光倾盖过来,锁人心腑。
“凌小兄,你,想离开了吗?”
“我……”
“昆仑山苦寒之地,年轻人待不住,是常理之中,你若想离开,老夫可以不算你出尔反尔。”
师弟的脸顿时十分地难看。
“少年气盛,故而,可自食其言,可背信弃义,亦可骄横恣意,目中无人。呵呵,何谓君子风,料来,也不过如此。”
一番话毕,上首人自斟寒酒,嘴边笑意玩味。
师弟眼窥着那笑意,火光猝然迸放。
“亦之!”
我侧身挡住他视线,他面含气苦,可眼下情形不适合生气。
“林前辈此番指点,我们听着便好了。”
我一字一顿地提醒,南烛亦走近来,轻轻一拽他衣袖,师弟紧抿许久的唇,最后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是”。
我回身再向林欲静,沉声说道:“承蒙前辈点拨,晚辈们将铭记于心。然,晚辈还有一问,前辈可愿解惑?”
“叶姑娘,尽管问吧。”
我又抱了抱拳,纵声道:“林前辈,或者贵派俱以为,鄙山庄的铸剑术,在当世中,何如?”
林欲静执杯的手顿在虚空。
“叶家铸剑术,不论选材,铸艺,火功,皆精湛无双,此朝之内,可称绝世。”
说话声平淡沙哑,自我身后突兀惊响,却在此刻幽冷的仙凡居里清澈异常。
转目一瞥,是昆仑匠石坊的林文山,林坊主。
师弟朝那人一抱拳:“多谢前辈。”
那人微作颔首,不再言语,低头专注于把玩手中的一柄小小铁剑,黑衣如墨,仍似起初、林欲静将他荐与我时那般萧瑟。
此人虽寡言少语,但匠石坊是昆仑派的铸剑重地,他领其监管之责,我少不得要在他身上多分些神。
我淡淡别过他两眼,回头向林欲静又道:“贵派铸剑师此话,不知林前辈如何看法?”
林欲静凝起眉:“他所言不差。藏剑山庄十年一次名剑大会,每一次必有名剑出世,震动江湖,叶家铸剑术,自然天下无双。”
“那么,鄙庄铸剑术,于鄙庄而言,是何等的事物,林前辈以为呢?”
“……自然重要之至。”
“晚辈初入江湖,所见所闻十分浅少,却也听人在说,贵派似乎丢了一部叫《寒冰诀》的秘籍,至今下落不明。它对贵派而言,是不是也很重要?”
“叶姑娘!”
他陡地声线拔高,如同一只被刺中陈伤的老山兽,一面愤怒,一面隐忍。
“林前辈是生气了吗?”
他眯着眼,打量我半晌:“若是有话,请直说。”
“好。”
我在袖底握一会儿若夜,举目四顾,说道:“《寒冰诀》是昆仑的镇派绝学,它不见了,各位想尽办法去找,是事理之中,情理亦然;同理,叶家铸剑术是我藏剑绝密之物,它被窃取,被私传,藏剑门人千万里来寻,也没有不妥吧?”
四座俱变了脸色,彼此顾视几番,颇多纠繁。
“叶姑娘……你究竟想做什么?!”
丹霄的扬长老终于沉不住气,吹胡子瞪眼,张口喝出了声。
“凌亦之在此私授铸剑术,我带他回去领罚。”
彼时众人的神色,惊讶有之,猜疑有之,恼恨有之……惭然亦有之,虽则为数不多,毕竟还是有。
“呵呵,叶姑娘说凌小兄私授,不知可有凭据?”
林欲静拂拂袖子,微笑道:“不然,在别人大喜之日如此胡闹,以后大家的脸上,可都不好看喔。”
他此时已好整以暇,摆回了波澜不惊的姿态,唔,当真是一派之主该有的老辣。
而诚如他所言,我确实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南烛的一面之辞和最初听到的墙角肯定不能算,至于卫游他们的佩剑……
我一眼扫去,那厢的几个熟面孔立即显出警觉之色。
不好抢啊。
“林前辈,晚辈在昨日,向师姐坦白了。”
师弟适时出声,掐得好一把要害。
此话一出,林欲静刚平复的神色刹那又变。
亦之没有管他,自顾自续道:“您不用再替我遮掩了。从我在乾生殿中,跟你们提起铸剑术的那天开始,我便知道,这个秘密是藏不住的,或早或晚,它总会被揭穿。晚辈曾经走错了一步,如今真相大白,就不能再错了。”
他说完转视南烛,后者抬眸凝望,轻叹一声。
二人此间心意相通,我看得艳羡,却也旁生几分失落。
“是如此么?”
上首座中,林欲静骤地大笑:“甚好,甚好!”
他一边连声叫好,一边拂袖起身。
“前辈,我可以带他们走了吗?”
事已至此,我想他也不会再跟我客气了。
果然,他冷冷一眼掠来:“叶姑娘自然是可以。”
却紧着大袖一挥:“卫游,关门!”
“是!”
我咬唇扭头,眼瞪着仙凡居的两扇大门被一点点合上,木扉抵磨,刺耳声响激得人脑中倏忽空白。
“凌亦之,叶姑娘,老夫体恤你等伤病在身,一再破例,允你等借住小遥峰,如今痊愈之后,便想忘恩负义,就此一走了之么?!”
要是身边还有个人在就好了,亦之他们身手不佳,但各自携着一人直冲出去,总能逃掉。
“吾派立于昆仑至今,数百年清修之地,尔等小辈想闯就闯,想去便去,传到江湖上,我昆仑岂不成了大大的笑柄?!哼,狂妄的年轻人,不如,你们先走出这里看看?”
门转眼就要闭阖,一番酣战,看来无可避免。
“师弟,他真看得起你。”
“师姐…”亦之张了张嘴,微一沉默,末了苦笑,“我们都走不了……你何苦呢?”
“你不懂。”
我缓缓拔剑出鞘,独面这满堂的敌人,心头尚存一分怅惶。
要是你在就好了……
这么想着,门边猝然有人惊呼。
一道白影突如其来,在阖门的那瞬间,如鬼魅一般划过缝隙,径直朝我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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