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身将我拦在向长安去的山道边,问我为何不告而别。
我对陆轻炎这个人说过的话,用一只手去数都嫌多,他不是中原人,我直觉跟他聊天会十分费劲,便随口说道:“问缘现在的样子太让人难受了,我不想看见,等她什么时候恢复到从前了,我再来找她。”
他皱了一下眉,异瞳闪了闪:“叶姑娘,你连骗人都不会?”
我:“……”
他的异瞳继续闪烁:“你要去找东西给她解毒,对不对?”
我讶然:“你好聪明。”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中原人的话,我有的听不懂,但是你昨晚和楚兄说话的时候,脸色变来变去,我看得懂。”
我:“……”
他捂嘴咳嗽了一下:“其实,你不用去找。”
我:“啊?”
而后他的脸可疑的渐渐变红,口气也无意中加重了:“我说,你不用去找,她那个样子,我不介意。”
我有点怒了:“听不懂,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的脸红得愈发厉害。
我便忍不住要慌,他总不作声,两人这样呆着,很是奇怪:寥寥荒山道,云重风萧萧,高我一个头的异国汉子,他衣衫半敞,可以自领口瞥见里面白乎乎的胸膛,且面色一派妖艳火红,目不转睛地望我,眼光中欲言又止的意味分明得瞎子都能看出来了。
我盯着他胸口愣了一会,头疼起来,这位陆大爷不仅衣服不好好穿,心思也好难猜。
再说你对着我脸红个什么劲儿啊,莫名其妙。
“我在光明顶的时候,白天所见的大漠,灼热如潮,罕见生气,到了夜晚,它又沾染了月光的味道,不但冰冷,还很无情。”
他蓦然说出这么没头没脑又好长的一句话来,我懵了一下,却见他低眉抚了抚袖子,唇角弯起:“机缘巧合,我奉命潜上纯阳宫,也是人生第一次,看见了好多雪。华山之巅,常年冰雪积覆,论剑台上更是风雪……连天,汉话我说得不好,叶姑娘你想笑就笑便是。那时的雪花当真扑得满脸都是,我也看见了一个人,拿着剑,站在那片雪地里,像一只飞累了停下来休憩的白鹤,很安静,又很温柔……但是,抓不住她。”
他再望我时,脸颊上的火红已慢慢退去了。
难得听他说了这么多,我立马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他笑了笑:“后来,我就不想回大漠了。为了让她看到我,记住我,我跟着白兄楚兄他们,一起到处跑,在中原,在江南,来来去去三年,把教主的吩咐都忘了……知道她被人掳走,我从洛阳跑到马嵬坡,跑死了七八匹马……到了现在,她受了伤,我好生气,忍不下去,还杀了人。”
我噫然道:“你这样,有点疯啊。”
他摇摇头:“这不是疯。是因为我……太喜欢她了。”
我暗想,外邦人果然都很直接:“那你为何又不让我去找解药?”
他默了须臾,道:“我喜爱看她舞剑的样子,一招一式,灵动洒脱,连风雪也禁不住要模仿她的身影,看着看着,我又会害怕,大漠的荒沙,哪里能留住山巅的那些白雪和那只白鹤……她如今不能拿剑了,终于停下,那么伤心。我难过,却也欢喜。这份心思,叶姑娘你可明白?”
我心头感慨不胜,问缘有这么一人,此生应是足矣。
不过,我拍了拍他肩,语重心长:“你的心肠不错,那就照顾好问缘。我知己虽少,但绝不眼睁睁坐视朋友受苦,所以解药,我依然要去找的。”
他注目我半晌,末了转身就走:“好,你保重。”
我:“……”
满腔感动霎那间随风而逝,我要大老远的去给问缘寻药,陆大爷竟然都不道声谢。
我有点郁闷,趁他没走远,扬声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有没有对问缘说过?”
他停下步:“没有。”
我诧异了:“为什么?”
他回头瞥一眼过来:“我不敢。”
我震惊了一会儿。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没听懂,又补上了一句:“中原话里,就是害羞的那个意思。”
随后,悠然而去,留下我独自呆若木鸡。
自马嵬坡至北邙山,要途经长安、枫华谷、洛阳等兵戈险境,反贼逡巡,危机四伏,要寻一个人,着实艰难。
走过长安城郊,沿路可见豺狗疯魔也似满地狂奔,秃鹰盘桓在阴霾的天空里,战乱的时候,这些嗜食腐肉的畜牲总是十分忙碌。
大道之上,时不时能见三两狼牙兵晃过,他们已拿下了大唐的帝都,走起路来威风八面,看得我烦躁得紧,但又不能立即杀之,只得在路边荒林中遮掩行迹,又顺手收拾掉好几只贪吃的野狗,将它们分食的那些可怜人的尸骨焚化了掩埋干净。
如此往东走了四天,长安的天总不见晴色,靡雨霏霏,木林萎顿,高风悲唳,我在江南听说过帝京让人神往的繁华模样,但未想过,它凋零之后,这片人间处处皆是凄戚之象。
到了东面的流民巷,举眼一望更是心沉。枫华谷那儿激战正酣,逃难的百姓躲过了潼关的战火,却没有逃脱长安的时疫,痛病与饥乏齐至,苦雨共哀声一色。所幸早有丐帮与万花谷、纯阳宫的弟子在此施以义援,纵然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长安败落如此,不知将军当是如何。
流民巷人不少,我挨个打听过去,许多人都只埋头于自己的困状,并不怎么理我,直至问到尽头,一个叫于浅荷的女子终于告诉我了些许。
这女子因为在战乱中与夫君走散,所以每天便在路口朝潼关方向张望,期盼某日得以相见,往来经过了什么人,她都有些眉目的。
她跟我说,狼牙军攻下长安之后,大唐的军士都跟着皇帝走了,那个姑娘五天前经过这儿,一身天策的红色衣甲少见,她便记得很清楚,那姑娘骑着马,看样子是要去潼关的,到了巷口却又转身,原路回去了。
我顿时惊奇将军为何突然折返。
于浅荷和我说话时,手里一直在忙碌,将她从流民那讨来的干粮包得十分严实,看样子似乎要出远门。
她或许急着去寻找夫君。
我不便再多问,牵着大白返身,心里不太通畅,偌大一个长安,我真想将它翻过来,捉住那个乱跑的女人,让她感受些些重剑拍打的滋味。
但我终究翻不过来。
大白连着奔波了十二三日,其时也是身心俱疲,马蹄子有一嗒没一嗒,慢吞吞地与我一起沮丧而行。
我们很快就被背后的一个人追上了。
那人身体十分结实,擦肩而过时撞了一下我左肩,又牵动了伤口。
偏生那人还不道歉。
我咬着牙快步上去,要与他理论一番,可那厮只当身后无人一般,在前边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这年头,弄点吃的忒不容易。”
他从袖里摸出来一个小包袱,在手里掂了掂,冷笑道:“于浅荷啊于浅荷,凭这点口粮,就想叫路小哥我帮你找老公,兵荒马乱的,指不定都死在哪了,鬼才会去给你冒这险呢。”
那包袱赫然是刚才于浅荷包的干粮。
我立时了然,怒火腾起,抬起腿便往他后心踹了一个狠的。
姓路的被我踹飞出去,顷刻又面朝地跌将下来,他在地上吭哧了半天,方才爬起,回头时一脸的血和泥。
他瞪着我喝道:“敢踢你爷爷,你嫌命长么?”
大约是太过气急,他还咬到了舌头,说完后又吐了一口血。
我一腔火气烧得正旺,他这么一骂,我登时跃上两步,向他胸口又是一脚。
他方才背后被踢,还没缓过气,第二脚袭上时他扭了一扭身体,但还是没闪过,被我踢到了脸。
我这两脚出去毫无章法,全仗着意气为之,却也把这人踢得脸肿牙崩,皮绽血流,想来是抡了几年重剑,不知觉中长了不少力气。
那姓路的想是被我踢得怕了,崩掉的牙齿摊在手里,将我打量了好几眼,哭丧着脸道:“女侠,我到底得罪您哪了?”
我手指他捏着的小包袱:“于家娘子的东西。”
他慌忙将包袱揣进怀里,怒道:“看你穿得这么体面,竟也是个抢口粮的强盗!”
姓路的一边嚷,一边着急往前跑。
我无端被他冤枉,气得不行,遂拔了剑去追,才赶得几步,却望见前面弯道口拐过来三个狼牙兵。
那厮跑得快,也瞧见了狼牙兵,竟没躲避,反倒一头迎上,指着我叫道:“军爷,我后面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马鞍上挂了重剑,她是藏剑山庄的人!”
我又恨又急。
那三个狼牙兵停下步来,远远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姓路的。
其中一个蓦地一声大喝,飞快伸手抄下背后大弓,搭上羽箭,弓弦铮然声响,一线流光直奔那厮而去。
转瞬一声惨叫透过林表,姓路的被贯穿了胸膛,箭势未折,又将他的身体带起,生生钉在了后面的树干上。
我看得大惊,这一箭力道猛烈如斯!
再一转首,劲风呼啸,第二支箭,朝我这儿来了。
反贼中确然卧虎藏龙,一个无名兵卒也如此惊人,这一箭,较之方才势头更快更狠。
万幸,到底没要我的命。
箭矢欺近我鼻尖一寸之距时,意外地,一撮劲气从我左边闷啸而来,堪堪将那支箭顶偏出去,扑哧一声直直入地。
那事物是一颗小石子。
我往左一瞥,就瞧见一个黄衣姑娘倚在树下,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巧的弹弓,知觉到我的目光,她扬起脸,朝我盈盈一笑。
她的身边,还斜插着一把青柄重剑,身上衣衫的明黄,是山庄独有的颜色。她含笑道:“同门,现下的长安不太平,可不要傻站着当肉靶哦。”
说完她双手翻转,疾风也似,拉起弹弓,簌簌簌三声,接连着射了三枚石子出去。彼处的那三个狼牙兵还没反应过来,眨眼之间,不偏不倚,纷纷被石子击中了眉心。
且洞穿了头颅。
我瞠得发呆,那几个兵好歹也是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离她约摸二三十来丈远,居然就被这么……轻易打发了。
那姑娘拖了重剑向我走过来,一边眯眼将狼牙兵的尸体看了几眼,有些懊恼:“哎呀,可惜有风,失了准头,不然便可打中眼睛了。”
我想到自己平日苦练剑道,寒暑数载,反倒不如她几颗石头厉害,一时痛心疾首。
她又瞟到姓路的钉在树上的尸体,噫了一声:“这家伙在流民巷里欺凌老人小孩,今天又来坑骗于家娘子,我想教训他很久了。呵,这死法,到底也是可怜了点。”
我寻思了一下,明明是那些狼牙兵死得更可怜。
她最后才冲我一抱拳:“流风门下云衿,同门,你好啊。”
我不觉疑惑,流风门下,不是该在山庄里打铁么?
这片地方眨眼间新死了四个人,血腥味引得天上的饿鹰叫得越发渗人,我们没有久待,拿走了姓路那厮坑骗的口粮,便转身往流民巷去了。
一面走,云矜姑娘一面慢慢解释道,早在去年洛阳陷落,北邙山危急那会儿,二庄主得知天策府苦守多时,点了无双与流风门下的一些精干弟子出庄,护送一批新制兵器星夜乘船北上。
云矜姑娘亦被选入其中。
及至扬州,他们邀上七秀坊的燕小七姑娘和她所领门人,一起转道邗沟、通济渠,向洛阳赶赴,一路上倍经周折风波,绕过狼牙军各处盘查之后,终于和其他门派在药师观会合,一道助力天策府阻战狼牙。
而天策府的无忌营,其时正与长歌门人同被困于长安的长蛇谷,李承恩统领忧虑多时,这些流风弟子遂请命前往搭救。
来到长安这里时,云衿见着几个狼牙兵欺负老弱,气愤难平,碍于军规,又不好当时发作。某天她寻着便宜之机,谁也没告诉,径自出营寻那几个人,驾马追杀数十里,前些时日,终在流民巷中将之结果了。
至于无忌营,她想了三个多月,还没想好怎么回去才可以少受点罚。
我愣了好一会儿:“你反正逃不掉一顿板子的。”
云矜晃了晃头,笑道:“我倒不怕。一个人既出来了,不用守那些规矩,遇上狼牙兵,想杀便杀,杀不过就跑,实在太痛快了。”
她说话的时候,袖子微微动了动,有个小小脑袋探出袖口,与我对看了一眼,随即抓着她的衣服飞快窜上肩头。
那是一只又胖又圆,让人忍不住想狠狠揉一把的灰毛小松鼠。
我盯着它,它瞪着我,相望无语。
末了,我指着它问云矜:“这小家伙是你一直带着的?”
云衿姑娘往自己肩头瞟了瞟:“胖胖是万花谷的朋友送的,跟我两年多了。”
她将那只肉团子抓下来,拎在手里细细打量一圈,闷声道:“这些日子不是打仗就是打架的,顾不上它,都瘦了许多。”www.sxynkj.ċöm
我瞧着它肥硕得和身子一般圆润的脖子,发呆许久,或许是我眼拙,委实看不出它哪瘦了。
无语半晌,我转口问云矜姑娘是否见过将军。
她寻思须臾,说道:“你说的,我倒见过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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