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悬崖,山体陡峭似削,崖下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亦之坠入后许久不闻声响,所谓绝处逢生,应断无可能。
南烛此刻跪坐于崖边,指尖浸着师弟淌落在冷岩上的鲜血,这些东西沾染上她肌肤,很快就被风干,也算留下了微薄的痕迹。
她怔怔盯那血痕,整个人如一具精心雕铸的木偶,安静清冷,惟有眼眶中蓄着的泪盈盈垂落,洇湿了脸庞,冲花了红妆,方显得她几分活气来。
小阿灼乖巧贴在她身畔,歪着脑袋,眼巴巴望它的主人,不吵也不闹,偶尔呜咽一声,伸出爪子碰碰她衣袖,用鼻子蹭蹭手腕,想是在表示安慰。
可主人神思已溃,感受不到它的用心。
她若能一直这么待着,倒还能让人放心,虽然伤痛入骨,一生也不能愈合,但总比她急匆匆过来跳崖要好很多。
“我救过你,别在我面前寻死。”
师弟落下去的瞬间,她已奔至崖边,便要跟着纵身一跃。
我从未见过,一个全然不懂武艺的文弱女子,竟会凭空生出那么大的力气,大到连我几乎都拦不下她,还得靠封住她腿上大脉才得罢休。
她挣扎不动,瘫软在地,一双泪眼恨恨窥来。
我轻轻回望,对着她那幅伤心神情,低声叹息:“我一直佩服你的勇敢,但不要把它用在一时冲动上。”
她呆呆瞧我半晌,目中热泪涌得更凶,骤然手掌抬起,一把抓住我右臂。
“我后悔了……”
她死死攥着我,手指几欲嵌进我肉里,声声呢喃,唇齿俱颤:“…我好后悔…”
我蹙眉一会儿,忍下臂上痛楚,没有推开她。
“大喜之日竟至如此,凌小兄可谓惨烈啊。”
背后有人这样扬声嗟叹,不论仁慈或者歹意,听起来总是不那么顺耳。
我转脸注目,昆仑掌门冷冷对视。
“仗剑行凶,残害同门,小小女子,却也这般杀伐狠绝,哼,实在出人意料!”
言辞间正义凛然,一派之主对大善大恶该有的明辨态度,此时在众多门人面前委实光明磊落。
“他本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好的铸剑师,还有一份得来不易的好姻缘,如今所有都被你一手断送,叶姑娘既具如此毒辣心肠,呵呵,老夫倒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收回视线,阖眼平复一阵心绪。
再睁眼时,冷霜已覆满心头。
“我残害同门,心狠手辣,说得没错。”
我嗤笑一声:“可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不等他如何回应,我接着淡淡道:“哦,其实也有点。只要我那个不争气的师弟一死,叶家铸剑术的秘密,可就没人再敢告诉你们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清寒剑吟。
林欲静信手摘来一名弟子的佩剑,缓步迈下台阶。
“没了凌亦之,留下你,也是一样。”
他说这话时一字一顿,听来憋着许多火气,之前被我激怒那么多次,表面却还稳稳端着淡漠态度,如今终于失去耐心,不再隐藏。
“留我?哼,意欲何为?”
“我昆仑派从不收留闲人。”昆仑掌门森然应道,“叶姑娘,你明白吗?”
我望着他一步步走近来,盘亘在心头的疑云聚散缭缭,某种事物似将挣现端倪。
“如果我没想错,您允许我们在小遥峰待这么久,是否正因如此?”
“不错。”
林欲静径直道,连最初意图也抹去掩饰:“凌亦之那个贼小子,当初口口声声,答应传授叶家铸剑术,但说的永远只是皮毛,要紧秘诀却从不提起,遮遮掩掩,很不痛快!”
层云拨尽,那些久久滞于我胸臆的诸多揣测,今日得以圆整。
突然想起徐子郁说的那句,亦之与他的掌门师伯是忘年交,再瞧林欲静如今这情状,莫名的好笑。
我瞥一眼身边咬唇流泪的姑娘,沉声道:“所以您一开始便不阻止,而放任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其一,如此一来,您手中筹码更多,可用更多方法控制亦之,令他不得不从;其二,我也是藏剑弟子,更是首徒之一,即便亦之不听话,您还可以直接向我打听,甚至拷问。故之前所谓破例关照,体恤伤病,不过都是幌子,对吗?”
“很聪明。”
他微微颔首:“叶姑娘,你确实值得老夫欣赏。”
我懒得去谦虚:“但很遗憾,我真的不懂铸剑。”
“堂堂铸剑世家,就算是一个扫地杂役,也该知道点东西。”
林欲静笑容消去,两眼寒光投至这厢:“你简单一句不懂,老夫该信么?”
说着长剑振起,戟指而来,“还是,你觉得,你还有机会逃出去?”
剑锋未及,却已寒意逼人。我一介无名小辈,能惊动他这么一位宗师人物亲自执剑赐教,也不知算荣幸还是不幸。
“唔……”
久久无人问津的应长老,这当儿甚没眼色的干咳出声:“掌门师兄,你如果想要这姑娘,让我出手就好了。”
林欲静沉沉一眼寒刃也似飞去。
应长老被瞪了一阵,垂眉捋了把胡子,有些讪讪:“我是说,她受了许多伤,恐怕接不住你几招……”
林欲静眼里的光色略动,漠然一哼,没再答话,手中的剑却慢吞吞撤回了。
“仲合,我要活的。”
应长老道一声“明白”,神情敛了敛,随即望向我。
“叶姑娘。”
他一手拄剑,一手作邀:“老夫已等候多时,你可愿赏脸?”
彼时我的神思恍了那么一瞬,而后苦笑出声:“前辈,我今夜打累了,不想再打了。”
应长老皱起眉:“不想打,就留在玉虚峰。”
“我也不想留。你们昆仑派,哪里都不太平。”
“那先须赢过我。”
我暗暗叹口气,低下头,伏近南烛耳畔,轻声道:“我等会儿就带你走,我们都可以离开这里。”
她面上泪痕犹在,看着我,迷蒙不解。
片刻间我跟她细说不了太多,只嘱咐一句,“信我”,随即展臂勾住她纤腰,驭起轻功身法,翩然从崖边退离。
我不忍直接弄晕她,也没有把她穴脉封太长时间,不论这傻姑娘能否放下死志,接下来,我皆要全力以赴,速战速决。
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我将她安置在大白身边,如此不管场中有什么变数,都不会伤及到她。
又折回去,拾起重剑。
“素闻藏剑山庄修练无上心剑,老夫今日,能见识到吗?”
斜眼瞄去,应长老立在十数丈外,身形未动,却持剑横锁虚空,已成蓄势。
“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弟子,可没那资格。”
连大庄主都没见过几面。
“普通的,…残雪首徒?”
应长老笑着摇了摇头,蓦地收敛目光,指间捻动:“看剑!”
话音尚自余响,他手中的剑似受了某股大力弹拨,嗡嗡作声,倏尔脱离他的掌握,如一道银白星矢飞越,咄咄逼人。
它来的太快,我几乎难以招架。
铮铮声动,重剑格挡在我身前,那剑的剑尖紧抵着它的厚重剑身,竟仿佛扎下根一般,一寸一寸,硬生生欺进,星火灼热,刺痛耳目。
它明明无人控使,初眼观之,也仅见得铸工精良而已,怎难料其中却蕴藏无尽力量,堪堪一个照面,便将我逼得左支右绌,好生狼狈。
我牙关死咬,手底下狠命运劲,把重剑深钉入青石地中,借以卸走寒霜也似罩在周身的剑意。
但看样子是徒劳,这剑意中潜着不知名的暗劲,若推波助澜,浪搡千叠,引人胸中气血亦为之鼓荡,如涩如堵。
而试往前进一分,那剑力居然威迫更甚,若山岳倾覆于头顶,万钧震慑,压得我双臂剧痛,虎口欲裂,连着梗在喉下的一口热血,也一股脑儿被催了出来。
我被挫退两步,咽尽满嘴的血腥味,这破剑,未免太过分!
“叶姑娘,接不下,就不要勉强。”
彼处,应长老指间捏着剑诀,肃穆瞧我。
泉凝月诀始流传于四体,汇聚于心腑,我须以之长久护持自身,至少在被彻底打趴下之前,去尽力实现一些事物。
比如,胜负面前,如不计自身,会到何种地步。
我重新握紧剑柄,暗运莺鸣柳诀,峰插云景再度蓄势。
此招初初一直是祭以剑气为沉锋,着意为一个沉字,力沉势沉,再强横的对手也架不住这般剑气迎面冲撞,而不得已遭其震退,细说起来确然霸道了些,与我平素的劣性有几分契合,所以我使着它最顺手。
灌集于重剑之中的气息,乍然间灼热如沸,似许多不安分的生灵,又或者说,它们早已难耐蛰伏,一旦被那炽力鼓舞,引得躁动,不再甘心沉寂于刻板滞涩,而旧物新发,当是此时。
峰插云景第二境,振却云岚。
炽息宛如潮涌,簇拥,迭宕,轰然迸绽,欲吞不吞,颠转雪尘,雷起震伏,风烟为碎。
诸多变幻皆在吐息间,忽而百窍俱热,如邪火遍侵,忽而发肤起寒,若霜冷入骨,我的眼角亦生着阵阵滚烫,仿佛某些根芽正小心翼翼探头,展开藤蔓,盘伏久了,有轻细的灼疼。www.sxynkj.ċöm
那感受很古怪,可我无暇细查,这么风云更迭的一瞬之间,应长老的剑被激荡开去,跌跌转转,飞入夜空。
应长老举眼一望,立刻拔身而起,大袖凌空,飒然那么一截,一荡,拂得那剑去势忽折,又掉头朝我这里掠来。
不过这回,它再也进不得分毫。
一眨眼,那剑第二次被弹斥出阵,炽息阻断了它的势头,且将之推挤得更远,它一身战意无地可散,只能委屈迂回,在半空里兀自沮丧沉吟。
“有趣。”
一道青影随一声淡哂,霎时间从高阶上呼啸而出,破风声直震进心扉,与那剑迎头凑上,两物当空硬生生一个狭路相撞,锐音贯耳,长久方绝。
那剑被撞得颠倒逆转,兜兜绕绕,终是被应长老纵身接住,重回他掌控,而另外的青影,却带着余劲冷清跌下,落在就近的石柱。
到这时,我总算看清,它只是一支剑鞘,其一端已有三分埋入柱身,无声言说刚刚那番惊心动魄。
重剑拄于掌下,炽息仍流转周身,偏不能消散我心头寒憷。
高阶上的昆仑掌门,便是随手掷出这么一个事物,如果对着的是我,我该怎么抵挡他?
“仲合,天不早了,让这姑娘先出一招吧。”
他抚一把长须,对应长老说道:“一招论胜负,你挡下就行。”
应长老一顿:“只让我接一招?”
“真正的高手,不需要太多手段。”
林欲静幽然睨来:“当然,我更想看看,仅有一招的机会,叶姑娘会玩出什么花样。”
我立刻拒绝:“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
他依然盯着我,眼中涌有微色:“方才的情势足以见得,叶姑娘,你已经拥有超出你这个年纪的修为,它很强大,而你已经能驾驭它。”
我一时默然。
“你若能在一招内将它发挥到极境,老夫愿拭目以待。”
听他的话中,应是发觉出一些端倪,现在这样逼我,无非是想证实自己的猜测。
我最经不得逼了,而且老夫人传授与我的东西,在玉虚峰这个地方,委实很难彻底掩藏。
“我可以先谈个条件么?”
“笼中之鸟,妄想跟笼子的主人谈条件?”
林欲静笑了两声,眼光寒彻:“你有本钱吗?”
“当然。”
我抬起轻剑,细细嗅一把清冽,而后道:“若我这招赢了,就让我们下山,从此与贵派江湖不见。我希望前辈能答应,并信守此诺。”
“老夫如果不答应呢?”
“我将,以命相搏。”
总是被动地去接受不满意的东西,这种感觉着实令人窝火,想变成主动,还须得冒险。
此话说出之后,林欲静的脸色,罢了,本就没有好看过几次,再怎么臭,让他臭便是。
我只在意别人的反应,最开始缠绵于耳边的那个声音,它此刻又出现了。
又胡闹……
它这般低沉地在我耳后浅嗔,让我一直觉得,她就在这里,抵着背脊贴过来,无奈的责怪。
可我所见,依旧是那群人,他们俱板着一张没有喜怒的脸孔,看我仿佛在看怪物。
或许,是我还残存一些幻想吧。
月轮悄然入云,周遭骤地暗沉。
“好了,开始吧!”
轻剑执于右,重剑仗于左,我转开眸子,认真注目对面:“应前辈,请指教。”
应长老定定望我,缄默片刻,回道:“姑娘,请!”
神色间,恍然有怜悯可惜之意。
不知道他究竟在可怜谁。
闲思尽罢,定志凝神,平心汇念,意之所执,息之所聚,当以剑往。
剑气攒涌间,就想起很久以前西来路上,前程太远,夜黑太长的时候,我与她谈及的那许多事物。
我曾问她,山庄的剑道,山居剑意中有灵峰十六剑式,几乎每一式都以剑气为驭,藏剑弟子消磨无数寒暑精力,蓄养如此锋锐内息,最后却仅仅靠汇聚于一柄重剑,才得展现其威力之盛,会不会,过于拘束了些?
“你还是觉得重剑太沉,所以会这么想么?”
她那时支颐看我,眼色也沉得很。
“我是认为,剑气此物,并非一定要依附兵器。”
不倚借任何兵器,须让它自成气候,就像山巅和湖面的风,不知究竟从何而来,但总无处不在。
“有没有那样一招,能令它脱开重剑束缚,而散发于天地之间?”
“山庄的剑法并非全是死板招数,你所想的,其实正是无上剑道所在。可剑气若散于天地,那它会变得很微弱。除非有别的更强大的力量,能与之契合、辅佐,否则,它将很快消失。”
那么,当剑气俱受炽力倾注、寒力交融以后,……它又会是何等模样。
“那或许是,灵峰第十七剑式。”
将才鼓动于身体间的炽息,在遭逢寒力正面拥紧的那一瞬,有一瞬的呆滞,但转眼就轻快地回身相就,简直没有丁点脾气,平气心诀的功效委实厉害得紧。
它们亲密地融为一体,齐齐纷涌至重剑若夜。
激烈昂扬的剑风自剑体深处生出,源源不断,一如起初的风来吴山,并着长啸阵阵,张扬不屈,且尽致淋漓,我曾经在狼牙军阵中施展过它,群狼环伺,后大杀四方。
现在已不是当初的光景。
它没再紧紧团围着重剑身畔,转而四散迸入虚空,澎湃汹涌,如铺开弥天巨网,然一丝一缕,张弛自循章法,俯仰之间,能清晰感觉到那些温润气息。
温软,细柔,起伏于呼吸,缠绵于发肤,无法明白它到底会去往何处,也察觉不到半分的杀意,直待它一层紧着一层,如叠浪般漫漫覆上来,才能感受到分明的压迫撩入心扉。
我冷着眼望对面那些人的神情,他们在不安,惊疑不决,有的人甚至挺剑出鞘,试探着想偷袭。
却靠近不得几步,就被割伤脸颊,血流满面,这剑风今非昔比,比及当初在青龙桥头时更为凌厉凶狠。
“这是,剑阵?”
应长老及时出手托了那弟子一把,免了后者被掀翻在地的狼狈,而他面上,终于现出不可思议,迟钝须臾,却望向昆仑掌门。
“斯气所张,即成广域,摄其内外,秋毫莫犯……”
我胸臆中忍耐着诸多冲荡疾涌之痛,心里倒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多谢林前辈把我逼到绝境,此句心决,我总算,茅塞顿开!”
辗转一望林欲静,他面上的惊色极是仓促,似乎一下子没办法拾起原来的恚恨心思,而久凝于斯。
“即成广域……”
他长吟一声,手掌探进虚空,阖目片臾,“斯气所张,竟是这等充盈锐盛…可惜,一开始就如此放肆,不知沉稳……”
复而睁眼,眸光晃了晃,缓缓觑向小遥峰的那方:“谁会料到,她最后,竟是教给你……”
语气中掩不住几分自嘲,听不出他意味究竟是何。
我无法还去顾忌什么,以前的浮想,眼下已经开始尝试。
右手随之松开,轻剑借着剑风的盛势扶摇直上,如一尾无所牵绊的金色飞鱼,以这方浑沉天地为潭,奋然畅然,逡巡于众人头顶,傲横长吟,恰若邀战。
“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这种力量,能使出这个剑式,那我是不是可以赢过你?”
“阿萧,你只是想赢过我么?”
当然不止。
我还想让你知道更多,你猜不透我的东西。可惜,你不在这里。
抵抑在死角里的悲凉刹那攀延蚀骨,双眼中燃起难以湮灭的烽火。
剑域为我拓疆辅将,它会令满幕剑风烧得愈发疯狂,若腥焰灼原;剑风是飞鱼纵跃的千迭激潮,抟踊九万里,一挽重天月。
潮起浪回,辗转无数,剑气重重织,剑风重重烈,徘徊之余,有锋芒溶金,绽光华万千,笼罩尽所有事物,包括时间。
一切将如涉入深渊般落寞幽暖,失去警觉,不知岁月流逝。
“说到底,第十七剑式,它叫什么名字?”
天极重又飞下雪片,纷纷然将呈盛大之势。
“它叫……三十三月空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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