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四围,小遥峰上凉意如水。
许是因为心里还燔灼着南烛的那些话,我只感觉这凉意正在一点点侵入脏腑,搅得其中气血闷沉,难受得很;当然,亦或者是连续用剑的缘故,这也要怪我总不能自持。
我呼出口气,揉了揉胸膛,中庭光线暗淡,我寻了根竹棍在手里握着,这山上野兽不少,虽则无害,但陡地窜将出来与你龇牙咧嘴胡闹一番,也够人烦的。
刚行了一段,就见前面丈远的地方灯火如豆,是南烛与杨老夫人对弈的那个石亭。
都这个时辰了还在下棋,这份闲情倒叫人羡慕。
待又走近几步,我才更看清了些,哪里在下什么棋了,分明是我亦之师弟和他夫人并肩依偎在彼处,这两人半夜不睡,跑出来吹着冷风谈情说爱,这份情调也令人佩服得紧。
我不便打扰,立刻捏轻手脚,缓慢贴近石亭对面的假山,遮掩自己身形,打算悄悄绕过他们去竹林里,从林中取道下山到冰桥,在那儿等候将军原路折回。
可偏生凑巧这当儿,南烛冷不丁轻咳出声。
我定在原地没敢再动,暗想会不会被她发现了。
却听她淡淡开口:“亦之,你说小灼儿既然都到了家门口,又为何突然跑掉呢?”
看来我多虑了。
“大概是想和它山里的同伴先聚聚吧。”师弟此时的口吻温厚慈爱,宛如一个老父亲,“狐狸崽长大啦,总会有自己心事的。”
噫,他自从明白南烛的心意后,也开始把那狐狸当儿子看了么?
“嗯,它还能有心事?”南烛笑了一声。
师弟倒答得认真:“比如它在小遥峰上本有了自己喜欢的母狐狸,此次离开这么久,自然日思夜想;又比如它其实想做这座山头的狐狸王,可总被拎来拎去,有时还被丢出家门,大大折损它颜面……总之是不太想着家了。”
“哦?你这是怪我待它不好了?”
“不……”
师弟似乎有些急了,嗫嚅半天没说出个字来,我听得有几分郁郁,这人怎么依旧毫无长进?
罢了,由他,我可不想老窝在这里偷听他们两个。
待要潜行,又闻得竹林里陡地响起一阵嘤嘤细吟,忽左忽右,瞬息而近,我凝神循迹,眼光一转,便见得一团白物嗖地窜至,在脚边停住。
它眼里闪着森森碧光,我与之对视须臾,感觉诡异至极,只听啊呜一声,它猛然纵身跳出去,径直奔向了南烛。
“阿灼!”
师弟惊喜地大叫出声。
南烛也随之长长吐出一口气:“到底是回来了。”
原来他们是在此等候那只狐狸儿子。
我边感慨边探头窥去,就见南烛让白狐坐在她腿上,一手抚着它头顶,一面拨开它周身的皮毛,又拿起爪子瞧了一会儿,应是察看它有没有受伤。www.sxynkj.ċöm
亦之坐在她身边,侧目注视她认真专注的样子,嘴上噙笑,默不作声,只是眼中的星光越来越亮,笑意也愈发温柔。
须臾后,南烛将狐狸抱在怀里,闭目叹息,意似遗憾,亦之微微神凝,随即伸臂揽住她肩背。
他右手不便,仅能用左臂这么轻轻一揽,但南烛倒不甚在意,倚靠着他,幽幽道:“亦之,它如今学会自己回家了。”
亦之“嗯”一声,道:“会了更好,不用我再去找,我也可以多陪着你了。”
“你……”南烛生生被噎了一下,冷哼出声,“你就是个笨蛋。”
“望菽,我不在乎被你一辈子骂成笨蛋……”
亦之此时的神情尤其郑重,说道:“如果你总困在这座小遥峰,我就跟你一起困在这里,欺师叛道也好,执迷不悟也好,弃你而去,我从没想过。”
南烛怔怔望他少顷,末了垂眉,摸了一把狐狸,一时沉吟。
我知道她在犹豫什么。
“亦之,如果我告诉你,‘丹青焰’可解了……”
她如我所料,接下来便将我的伤势与叶靖书的那番心机扼要述说了一遍,其间略去了将军恼怒出手的情形,她娓娓如诉寻常,但师弟的眉头却听得一点点紧凑。
待一席话罢,他的脸色已然十分的不好看。
“靖书师姐的心思,总是那么意外。”
亦之揣摩片刻,问道:“望菽,你愿意把火毒过给潇师姐吗?”
“我不愿意。”南烛答得更是干脆,沉声道,“不管是不是潇师姐,换作任何人,我都不愿意。”
她的口气斩钉截铁,我心头忍不住一触,滋味不大舒服。
“亦之,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跟我一样的两难。我不怕死,你不怕受罚,却仍然不能兼顾,只因都在贪恋我们相守的情义。”
亦之深深呼气:“是。”
“但是在刚才,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南烛忽地长身而起,退开两步,亦之错愕抬头,与她对望,愣愣道:“望菽?”
“明天潇师姐她们就离开了,你心里若是还有藏剑山庄,就不要再管小遥峰和昆仑派。”
南烛瞥他一眼,紧而扭过脸去,冷冷续道:“至于林掌门,他见你下山定会阻拦,可潇师姐是藏剑残雪首徒,她亲自带你回庄发落,没人敢说三道四……”
“你还是要我走么?”
“你留在这里,只会错得更深。”她拥着白狐,脸却望向夜幕中的某个不知名处,“要是明日天黑之前,我还能在山上看到你的话,我,我立刻从这崖上跳下去!”
我暗吃一惊,这人怎就突然萌了死志?
转观亦之,他显见的着慌失措,踟蹰一阵,颤声道:“望菽,你这么逼我,究竟何苦?!”
南烛道:“这场病是我的私事,却殃及到不少无辜,此非我所愿,我人微势单,能左右的仅有自己的生命。亦之,你应明白,我历来说到做到,……你若是心里还有我,就照我的话去做!”
“你!”
亦之抱着伤臂,咬牙切齿许久,终于怒道:“既然你赶我走,我听你的话便好了。然后呢?我被关进剑冢,你还留在昆仑山?望菽,你待别人仁慈,为何总如此狠心对我?”
我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师弟在这当儿变得好糊涂啊!
“你若是被关进剑冢,我会想办法活着走出冰原,去江南找你。”南烛停顿半刻,悠悠又道,“无论你被关多久,我都在外面等你,如何?”
亦之眼睛生红,阴沉不语。
“亦之,我此生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同你白头偕老。或许是天意,我注定命数不长,好在遇见你,即便不长,倒也不苦,上天待我还算有几分公平。这样的公平,已经足够了。”
南烛说到此处,举首望一眼夜空,似是在某颗星上注目了一下:“亦之,别再犯傻了,好不好?”
她这句话音里压着微弱的哽意,她是不是也在悄悄的流泪,所以总不肯回头看一看师弟?
她不肯看,就不知道亦之现在的模样,仿佛一瞬间失掉了所有精气神,整个人瘫坐在那儿,只剩一双眼睛还在转动,却是那么伤心地盯着她的脊背。
过了多时,他才木讷地答了一声“好”。
我忽生转念,以“丹青焰”抵制初雪剑意,纵使要冒许多危险,也未尝不可一试,但南烛心志坚定,恐怕不能轻易说服。
正思量间,又见南烛静静地拭一把眼睛,独自走出石亭,师弟仍留在原地,怔忡失神。
我旋过身形,两眼追着南烛的方向,心中开始盘算无论如何都得拦下她。
哪知还没盘算好在哪里拦人,只听得左近一声低叹,倏然一道黑影从旁闪出,掠过南烛背后,后者足步骤停,居然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那么软软倒将下去,她怀里的白狐被唬得嗷一声,窜起半人高,闪电也似蹦跳开去,不知所踪。
我愣了一瞬,心下稍安,那人的身法和行迹再熟悉不过——什么时候将军也喜欢偷偷捉弄人了?
却见她挟着南烛,施施返回石亭,一边口里淡然道:“好端端一对贤伉俪,竟要硬生生被拆散,从此天各一方,凌公子此刻的心情,想必很难受吧?”
说完一抬手,把南烛递给亦之。
南烛已陷入昏迷,身体娇软不能自主,亦之忙一把扶进怀里,端量她面容几眼,愤形于色:“你封了她的睡穴?!”
将军颔首,寻了近旁的亭柱倚着,轻笑道:“她跟你潇师姐一样倔强,总是弄晕后才能乖些。”
我脸边不觉一热,她突然扯到我身上做甚?
“你……将军意欲何为?”
亦之铁青着脸,论武艺他打不过将军,论心计他又猜不透将军,她在对面双手抱胸,好整以暇,于他反倒如虎视眈眈,不甘不愿,偏奈何不得。
“公子放心,我不做坏事。”
将军瞥他一眼,道:“方才我路过此处,不小心听去几句话。你们夫妻之间,作为外人我管不了,只不过,我这里也想到了一个主意,可使你们的困境有所转寰,公子愿听么?”
亦之神情一沉:“将军请说。”
“我去跟你潇师姐说一声,让她卖个人情,等你夫人的火毒过给她后,你们立刻动身离开这里,昆仑派的烂摊子交给我们,可否?”
将军在此节上倒与我心意相通,只不过,如果亦之真能听进去,南烛也不必以死相逼了。
“不可。”
亦之果真毫不犹豫地拒绝,皱眉道:“此法的确对望菽有利,可要是火毒无法化解初雪剑意,而反噬潇师姐心脉,她又怎么办?”
将军道:“未必就化解不了,试了便知。”
“试?”亦之冷笑道,“那是我师姐的一条性命!”
将军道:“我自然晓得是她的性命,若果真化解不了,她因此丧命,我陪她就是了。”
我听得越觉心悸难过,将军啊,你不用的……
亦之更加气恼:“你赔?将军说得倒愈发轻巧了!人命何其珍重,你是我师姐什么人,竟敢替她主张?”
“我是她……”
将军停了半停,眼色乍起一缕柔软,看得我心口酸痛交杂。
“她是我能托付后背的唯一之人。救过我多次,也多次被我救过,若说起生死大事,恐怕还真找不到旁人来替我们决定。”
亦之闻言,向她冷然一瞟,神色生寒。
我的脸上不期然落下一点冰凉,伸指抹了抹,天未下雨,好像是泪湿。她说出这些的时候,心里是否和我一样感慨不尽,这世间懂她又懂我的人终究太少,亦不会明白,我和她之间,惟有“托付”二字最深沉。
“你的话,我听不大懂,也不想太懂。”
许久后,亦之沉叹一声,说道:“但,我还有疑问,你为何要出面帮我们?”
“哦?”
“此过毒一事,仅关系我师姐和妻子的安危,对你没有坏处,可也没有好处。”
将军呆了一下,莞尔:“凌公子,你未免把我看得太低了。”
亦之自知失言,歉言道:“惭愧,在下实属好奇,总以为凡事必有缘由。”
“缘由么……”将军略一思索,道,“如果非得有的话,那大概是……我相信你师姐的运气不会差。”
亦之一怔,俄而苦笑:“是啊,说不定是两全其美,她和望菽都能得救。”
他定定俯视南烛的脸,似是陷入了冥思。
将军等了一阵,见他仍不言不语,便道:“我封穴的手法很轻,天亮后她就会醒了。”
亦之恍了一会儿:“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将军点头:“关系重大,确也太难为你,我先告辞。”
我眼见她径自踏出石亭,心想自己也该回屋了。
“将军,我有一言,须得劝告你!”
亦之猝不及防蹦出一句话来,惊得我又贴紧假山。
只听他道:“潇师姐是江南望族的长房独女,背负萧氏亲族的厚望,你是大唐将军,沙场的巾帼英雄,你们情深义重,却免不了南辕北辙,还请将军慎思,慎行……”
将军的脚步随之滞住,寂寥无声。
我不禁气恼,恨不能上去缝了师弟的嘴。
“你说的,不无道理。”
过得半顷,将军冷哂:“然而我也有一言,也须告诫凌公子。”
亦之默然。
“你也是长生首徒,婧衣小姐的大弟子,一言一行都是师门楷模,做过什么错事,要学会担负责任,自省自惩。不然等别人来提醒,便为时已晚,那时难堪丢脸的,可不止你一人。”
这个口吻,委实端足了流风大师姐的架子。
“你?”
亦之被劈头一顿训,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好自为之!”
将军一声清笑如嘲,扬长而去。
我没再细观亦之如何,只丢了竹棍默默撤身,将军应是去寻我会合了,得赶在她前面让她找到我才不露马脚。sxynkj.ċöm
将将绕出假山,背后风声忽变,我匆忙回顾,腰身跟着一紧,被人搂得动弹不得。
那人还伸手捂住我嘴,附在我耳边闷笑:“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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