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香味很熟悉,熟悉得令人十分不安。
之前冯二哥有说过,唐随在外面不见了,我就揣了一分心眼,唐门弟子善于伪装潜藏之术,不会被人轻易发觉,何况现下夜色昏暗,更适合他隐身在某处等待时机。
如今,时机已到,他按捺不住出手了,那一箭径直冲着我,取我性命只在须臾之间。
但幸而有一须臾,它接近我两尺外的时候,被西陵意眼疾手快,拂袖震开了。
“追命箭?”她惊疑一声,微显怒意,回头望向夜幕。
“唐随,你——”
然而,暗色中一点蓝芒再起,趁我们还没缓过半口气、西陵意还来不及防备的刹那,倏忽又至,眨眼间没进了她肋下。
“碍事!”
夜空上飘来一句冷喝,正是唐随无疑:“叶鸷潇,今夜杀不了你,是我失算。不要得意,好生盘算你剩下的日子,别死得太快!”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一直回荡在我们头顶,时而左时而右,飘忽不定,将军提戟追出去,在黑暗里逡巡许久,却始终寻不见其人,惟有最后闻得机关翼折转之声渐远渐消,才晓得又被他给跑了。
“追不上了。”她黯然道。
我扶着门框蹲下,垂首端量西陵意,她蜷在那儿,面庞青白不定,额角渗汗,正忍受着无名痛楚,偏又倔强的咬紧下唇,不肯在人前显露一点虚弱。
“唐,随!”
她咬牙切齿念出这个名字,抖着手拔起自己肋下的短箭。
那箭头是普通的锥形,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染血的刃尖上泛着诡异的紫,显出它所淬之毒的不寻常。
“还是追命箭。”将军沉起脸色。
我心头一阵后怕,素闻唐门的追命之毒,是见血封喉的,唐随那厮,为何就那么想要我死,为何连西陵意都不放过?!
眼见西陵意脸上的汗越来越多,我想封住她身周几处大穴以阻隔毒质,但才及伸手碰到她衣物,反教她握住了腕子。
“叶姑娘,别费心了……”她齿间咯咯的打着颤,笑意勉强,“我,我与毒物打,打了多年,交道,是否能救,比,比你清楚的……”
我听得无端火起,一把挣脱她,疾疾下手封脉,一边怒道:“你发什么疯,想死在这里么?”
她拗不过我,眸子暗淡,轻哼了一声。
石室里的蛇阵许久无人控纵,加上雄黄粉的味道挥之不散,蛇们逐渐现露迷茫情状,一条接一条往四下爬开,阵势陡转松弛之象,冯二哥那几个人慢慢解困,又见得西陵意倒下,一时喜不自禁,张口大呼小叫起来。
“哈哈哈哈,毒婆娘,你也有今天!”“赶紧去死吧!”“天道好轮回,你做了什么事,老天爷都在上头看着的!”“你不是很厉害么,继续玩儿蛇啊,爷可不怕你!”
我被这些声音吵得头痛发作,怒气更胜:“将军,让他们闭嘴!”
将军应声而动,挺起青陇重戟,率先向冯二哥大腿刺去,后者被蛇缠了多时,四肢尚自麻痹无力,硬生生受了一搠,顿时血流如注,跪下地来,但他很有骨气,哼也不哼,仍瞪眼叫嚷:“有种就把老子直接杀了!”
将军冷笑,重戟一振,扫过他面门,把他狠狠拍倒在地。
随后她毫不留情,剩下的九个马贼没有放过一个,重戟挥斥,专挑这些人的下盘招呼,带着一路腥风,斩腿削腰,伤筋断骨,出手干脆利落,劈起哀嚎一片。
不消片刻,马贼们俱被打成重伤,倒地不起,西陵意懒懒瞟他们一眼,轻扯嘴角:“公输筠,多谢你,替我出气……”
将军转身瞧她,敛眉须臾,蓦地弯腰,向她伸下手臂:“我背你去找曲钥,她是补天手,会有办法的。”
西陵意闻言神情恍了恍,眼睛里晃过一点光芒,转瞬变凉:“追命之毒,血遇之,则凝,而心脉即损,气机即颓,数,数息之内,唯有,红背竹竿草,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她每个字都说得很费劲,语调绝望而凄凉,衬着那张缓慢失掉生气的面孔,我听之观之,心里紧得几乎透不过气:“你别这样,洛秋还在等你啊,你不想再见她了吗?”
她竭力抬脸,愣愣的看我,俄而眉梢微扬,眸内温软:“傻姑娘,只有你,才什么都信。”
我不知所以。
“公输筠,洛秋,真的还在世么?”她阖目喟然。
将军唇线抿了抿,沉声开口:“蝎心夺命,七日而殒,我带着她从南疆日夜兼程赶往万花谷,却还是来不及。她最后死在了长安。”
“过慧易夭……”西陵意惨然一哂,满脸疲倦,“到底是不能,让时间,等一等人啊!”
我脑中忽生了许多茫然,喉头心间浮出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提起,亦不知该不该提起。
“从她服下蛊毒之后,我就再无生念,”西陵意又徐徐睁眼,遥望无限夜空,眼角潸然泪洒,“只是心有不甘,才苟活这么久,……她肯定很怨恨我吧?”
“相识十日,却连抱一抱她也不敢,岁月一长,连这里,”她颤颤举起右手,凝视手背,笑靥苦涩:“……当年她所留的印记,都看不见了!”
我喉咙堵得发疼,却依然说不出话来。
身旁衣衫摩挲,将军亦蹲下来,淡淡睨她:“洛秋跟我说了,她从没怪过你。西陵姑娘,你不必再介怀了。”
西陵意怔了怔,低眉喃喃:“呵,到底是傻瓜。”
“叶姑娘,你叫我去找她,那我便去找她啦,”她含笑侧目,瞳眸内缓缓绽出诸多华彩,明艳之极,“迟了七年,她或许早等得急了……如果,如果你想做点什么,请你替——”
她的话顿在了半途,等不及说完,就像她要把手里的短箭交给我,却无法等我接住一样,自顾自落下地去,徒留活着的人一腔落寞惶惑。
与此同时,石室内的蛇也跑得无影无踪。www.sxynkj.ċöm
我将她垂在一旁的手拢回身前,左右重新查看一番,就见得她肋下出血极少,衣服上干净得很——果真是凝血止气的追命箭,在扎进她身体的一瞬,毒质早已散进血脉,无可挽救。
我突然难过得很。
将军收起地上的毒箭,见我许久不作声,也默默无言,自行找来绳子,把那群马贼尽数绑缚手足,扔到门外,有一两个嘴里兀自还在骂嚷,被她甩手几个巴掌打得鼻青脸肿,口齿不清。
“军中有令,背叛者死。”她揉着腕,冷笑森森,“本将军从不越俎代庖,可你们要总是没规矩,我倒可以对叶大当家来个先斩后奏!”
这些人渐渐没了言语。
我眼瞧她声色俱厉,若无其事,依旧如寻常那样不显露心想,诚然啊,西陵意只是个可恨又可惜的女人,如今死掉了,留不住,挽不回,为之恸及肺腑,徒然而已。
就当我是拖着这副伤病之躯,比起等闲更容易感怀吧。
“人早晚都有这么一次,无论生前如何,到时俱是一抔黄土,你是,我也是,大家一起,算做同归。”
将军把祁远的尸首一并丢出后,转过头来,忽然意味深长。
我有些错愕,呆呆看她:“将军……”
她莞尔:“我不会安慰人,你好歹听进去一次。”
我胸膛里一把又酸又甜滋味,哽在那儿忽上忽下。
“等到天亮,尽快火化吧。”她低眼对着西陵意的遗体沉吟,“洛秋在七秀坊等了七年,该让她们合葬才合适。”
我深以为然。
但现下离天亮还早,唐随那厮说不准还会折回偷袭,且死者为大,我们只得将遗体暂且移到榻上安置,末了将军把木门一关,抵紧门扉,任由马贼们在外面被冷风寒夜折磨。
“这人跟我积怨数载,想不到,最后竟是我看着她离世。”www.sxynkj.ċöm
将军坐在榻边,端量着西陵意,啧了一声:“可恨之人,终有可怜之处,望她来生遇人遇事,再也没有不合时宜罢。”
“不合时宜?”我听得疑惑。
将军瞥眼过来:“她与洛秋,不正是如此么?”
她此时又提起洛秋,倒勾起我初时疑窦。“将军,”我啮着唇,琢磨了半晌措辞,“那位洛姑娘,与你的交情很深吧,不然,你怎么会这么讨厌西陵意?”
将军点头:“不错,我和她是生死之交。”
我胸臆陡转沉闷。
风从门缝里钻进,我仅着中衣,被吹得手心清凉,兼之这小石室一会儿功夫进过蛇,染过血,各种味道掺杂萦绕,闻着不太舒服,更激得我额际隐隐生疼,没来由一股郁烦气恼。
“阿萧,你又开始头痛了?”
我揉着眉心,闭眼按捺下情绪涌动,没有开口应她。
左手小指倏然让人轻轻握住,将军牵着它摇了摇,抬眉同我对视,眸色平淡如水,偶然一晃,滟滟泛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你过来。”
有她这么盯着,我心内堵着的那点郁结顷刻散得没影,取而代之的是慌乱无章,她叫我过去,意欲作甚?
磨磨蹭蹭刚挪得两步,她似是等得不耐,猛地发力将我一扯,我防不胜防,立刻跌到了她怀里。
她揽住我坐稳,我懵然看她,一时半刻好生尴尬。
“阿萧,你现在好弱。”
她笑着一叹,缓缓搂紧我的腰:“我知道你有许多迷惑,但此时此地不好解答。先靠着我睡一觉吧,明天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才睡醒,根本不困。”
“唔,那是我困了。”她将头倚在我肩膀上,打了个哈欠,闭起眼睛,“我看你一直不醒,愁得盹儿也眯不好,可今晚实在是不能再撑了。”
我听着好气又好笑,鼻子不经意发酸。
“又想拿我作垫背是吧?”我扶住她身体以免滑倒,可嘴上不会放过,硬起心肠嗔道,“干嘛连着三夜不睡,真当自己铁打的么?”
“方才我去找吃的,就离开片刻,外面那些马贼便跑来闹事。”将军攥着我一只手,低呢道,“叶靖书肯让你在这儿养伤,她还算不坏,可别人却难说,所以我得撑到你醒。只要你醒了,一切都好……”
说到后面,话语渐而模糊,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眼眶里悄然浮起一层雾气,我拭了一把,胸口跟着闷闷地疼,道不清是什么滋味,但我彼时不愿多想,拿下巴蹭蹭她头顶,身形往后移了分寸,好让她睡得更为舒服些。
夜黑再长,终有尽时,烛焰成烬,夜过天明。
叶靖书对于手下人的背叛之举,倒没显出多少愤激形容,面容依旧如往常冷清,只有偶尔咳嗽,才露出几分恹恹神情。
她的内伤或许是加重了。
我转头找旁边的楚南风询问那夜结果。
“她最后那一剑,我抵挡不住,输得丢盔卸甲。”
这人的脸色更差,白里透青,一看就伤及了内脏,然而眉眼清静,倒十分心平气和:“我竭尽所学出了五招,胜两招,平一招,虽说未与她分出胜负,但比起心剑之力,仍然是我败了。”
他朝那厢端坐的白发姑娘遥遥拱手:“叶大当家剑法超然,楚某心服口服,不过,这条路上的往来客商生计不易,在下还恳请贵帮放过他们,莫再劫杀抢夺了。”
叶靖书漠然一哼,垂眉掠过下边跪着的一群人:“能不能放过,已经不是我说了算,冯何,你说,对么?”
冯二哥被点名道姓,抬头望她,咬牙不答,他面目让将军重伤,血迹未干,衬着他一双怒眼,瞧着越发狰狞难看。
“我师从江南藏剑山庄,本也是名门之后,”叶靖书提剑离座,一步步从高处迈下,视线一刻不离那些背叛者,“老帮主为了救我身死苍山,临去前依旧念念不忘你们这群兄弟。承着他这份救命的大恩情,我只能来龙门接手长牙帮,打打杀杀三年有余,终于收服玉门关所有马贼,叫他们不敢不听长牙帮的话,单这份功绩,我就无愧于老帮主,诸位,你们觉得如何?”
“可你不准劫道,弟兄们断了活路,谁能受得了?”冯何啐了一口,扬声叫道,“马贼不打劫越货,传到江湖上去,简直笑死人了!”
“那听你这么说,马贼打家劫舍倒是天经地义了?”
曲钥俏生生立在台阶下,闻言呵呵一笑,抱起手臂:“靖书,可叹你一番良苦用心,只怪这些人不思进取,不肯再回正道。”
“他们不愿意,我也就不勉强了。”
剑鸣铮铮,叶靖书悠悠拔剑出鞘,锋芒一转,抵在冯何颈间:“闹到这步田地,你们,求死还是求活?”
冯何怪笑数声:“有什么求不求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冥顽不灵!”
叶靖书手腕一动,青陌立时给那人割了喉,随即寒影鼓舞,她未作丝毫迟疑,一剑一个,凌厉如风,将背叛者全部送往了黄泉。
楚南风看得连连摇头。
“长牙帮众听着,如再生二心,下场只有一个字,死!”
叶靖书抖落剑刃血色,冷眸环顾着石殿中的马贼们,扫视两周,最后落在了随行的七名护卫身上:“隐患已经除尽,长牙帮从今交予尔等,好生经营,勿行不义就是了。”
七名护卫登时齐齐惊诧:“大当家?”
“剑道至难是举重若轻,人生至难,是无情无义。”叶靖书细细抚着青陌剑体,淡然道,“我可以堪破剑道,却舍不完所有情义,刀口舔血于我,其实并不适合。”
她说完转身,不管他们还有什么反应,青陌一收,向我们款款而来。
“让我带你们出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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