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夫人走后,我慢慢运起剑道,试着规引体中那些不怎么安分的力量,这需要一段极长的、不被惊扰的时辰,好在身边总有人陪护,倒不用担虑。
三轮大小周天过后,热气蒸腾,汗流浃背,这些力量一丝一缕、逐渐落定下来,我才稍稍得了几分轻松,睁开眼,将军还守在榻边,到了此时,见我没有出现什么异样,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而南烛仍在原地,似乎也待了很久。
她端睨一阵桌上的茶壶,又拿起来闻了闻,转头看我:“潇师姐,你现在自己运功调息,可有何不适?”
我内视半晌,摇头道:“大致是比方才更畅通了些。”
她颔首,渐起沉吟:“五十多天实在太长了,我想再添几味辅药,把这五十天尽力缩短。”
她这么一说,我开始犹豫,这一趟西来本就是为了求药,却因途中诸般事端一再耽误,若是这五十多天我都得待在小遥峰上,那问缘所受折磨,不知又会加重到何种地步。
转眼半年已过,她不能等,我亦不能再等。“如果可以,能缩短到几天?”
南烛皱眉道:“眼下不能断言,我得回去好好想。”
“那你得多多费神了。”
她抿了下唇:“南烛受潇师姐如此大恩,此时不报,更待何时,一点动心思的事情,又算得什么。”
她说完盈盈施了一礼,转身欲走。
却是行得三两步,她陡然停下,踟蹰须臾,又回头问我道:“潇师姐,我能请你再帮个忙么?”
“但说无妨。”
将军凉飕飕的瞟来,我捂着嘴咳嗽一声,她收回目光,推窗望雪。
南烛的眼神闪了闪,唇线抿得更紧,蹙起蛾眉,许久不见舒展,看来还是一道难题。
“阿萧,外面又有人过来了。”
将军冷眼凝望少顷,漠然叹息:“是你师弟凌亦之……他走得可真慢,那条腿,好像一直没有好转。”
南烛闻言怔了怔,突然走过去,伸手把窗关上。
我们只觉莫名其妙,却见她抵着窗,神情愈发黯然:“潇师姐,他来了,我长话短说。”
我察颜观色一番,隐隐觉得过去的七日里,他们夫妻可能出了什么变故。
“你不想见他?”
她此时的脸色极为复杂,也没有回答我,自顾自绕了半天袖子,才郁郁开口:“他想对我好,我全都明白,可凡事有作为,便有后果和代价,潇师姐,你以为如何?”
“道理不差。”
她一瞥木窗,道:“那么,倘若他做下有违师门的错事,依照藏剑山庄的规矩,潇师姐将如何对他?”
我暂缓运功,略作斟酌,随即严肃道:“他私自将铸剑术外传别派,已不算等闲的错事,剑冢他非去不可。如果你想让我替他在庄主面前求情,这很难,我也不会帮忙。”
她顿变了脸色,惊诧非常:“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亦之自少年由我看着长大,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心中有鬼祟,我一见就晓得,如今他又闯下如此大祸,还岂能瞒得住我?”sxynkj.ċöm
两句话后,我耳根滚烫,将军负起手,笑了笑,一言不发,也没打算揭穿我。
南烛愣在那儿兀自失神,许久都没反应过来,似乎还想不到其中原委。
但她倒没有接着追问,只是手指绞着衣袖,快要翻出花来:“我并非想请师姐替他求情。”
“那你所为何事?”
她道:“他大祸已成,无可挽回,而我想知道,藏剑山庄如将他关进剑冢,会关多久。”
我答:“山庄赏罚宽严,全由二庄主论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皆有可能。”
她眼色一凝:“三十年?”
“是,三十年。废去此生所学剑道,身负铁索铁链,看守山庄历代名剑,不可见天日,不得与人言语……”
我注目向她:“这些,早已一条条写在门规里面,他明知故犯,犯的还是世家根本大忌,二庄主若是知晓,一定会重惩。”
“怎会如此……”
南烛思虑片刻,俄而抬头,目光涌起殷切:“我,能陪他吗?三十年,……我陪他。”
“不可。”
“为何?!”
我不忍看她又悲又惊的模样,转眼淡淡道:“你并非藏剑弟子,不能进剑冢。”
她一瞬无语。
“你如今火毒已解,无所拘束,还有一身了得医术,你该去更多的地方,救助更多的人。三十年大好时光,能做的事情有许多,为一人耽误,不值得。”
南烛道:“亦之若值得,我就值得。”
我寻思这姑娘有一颗赤子之心诚然不错,有时却过于倔强的牺牲自身,反总令人既觉惭愧,又觉烦恼得紧。
“当时的话说得情深义重,后面做的,却不见得也会让人感动。”
将军冷笑出声,眼风掠向她:“南大夫,阿萧冒了天大的危险救你,然后你着急忙慌的,又跳去另一个笼子,嗯,这就是你的报恩?”
南烛苦笑:“如果剑冢也是牢笼,那我……就只好对不住潇师姐了。三十年孤独冷清,我必须和他一起。”
我揪起眉头:“所以这才是,你想要我帮忙的事情?”
她答道:“正是。”
既已知其不可为,她偏要来为难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准你进剑冢,”我耐着隐隐头疼,仍然劝道,“三十年不是儿戏,我希望你再斟酌一番。”
南烛抬眸,定定瞧了我片倾:“难道潇师姐也觉得,我现在求你的,总不过是出于自己一时情热而已?”
我无言以对。
“也罢。我此刻还想不到要怎样你才会相信,但不会太久。”
她施施敛衽,微作一福,便扭脸撤身。
哪知门扉将开,亦之恰好在屋外停住脚步,两人顿时直愣愣一照面,南烛身形一滞,我师弟也怔怔站在雪地里,低下眼,没有言语。
当下,这情景就格外尴尬。
将军抱着手,不着痕迹挪蹭到我身边,耳语道:“你说句话。”
“为何是我……”明明是他们夫妻在吵架。
“你是师姐。”
……理由不错,我服气了。
堵到这节骨眼上,我一时半刻也寻思不到说什么合适,眼见南烛快要避走了,心里一急,忙扬声唤她:“弟妹,我还有话要说!”
南烛闻声回头。
“你……”我绞尽脑汁,憋出一句,“下次,药可不可以别这么苦?”
她满脸希冀霎时褪去,剩下错愕。
末了清淡如常:“良药,必然苦口。”
我尚未回答,将军似笑非笑,接过话去:“忠言逆耳,任凭思量。”
南烛侧身,认真瞧她一眼,伸指点着自己心口,说道:“磐石不转,毋须苦缠。”
言罢出门。
将军漫漫目送,啧出一声:“三十年不见天日,你也吓不住她呢。”
我揉了下眉头,只觉苦恼:“吓不住又怎样,乾生殿里的那位林掌门,可不会随便放凌师弟离开,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她诧异:“为何?”
我回想一下前些日、卫游带我们至小遥峰冰桥时的情形,挑捡了其中不合常理的关节,扼要告诉她。
亦之大错已成,南烛欲使他有余地改过,所以三番两次放出狐狸,逼他去找。说是找狐狸,也不过是一个顺理成章下山的托辞,且这托辞破绽太多,轻易便被识穿,于昆仑派人根本不奏效。
精明如林欲静掌门,即便识破此节也不会明言,而大手一挥,显出昆仑仙宗宽达气度,应准亦之一切借口:你少年夫妻恩爱情笃,理所应当,狐狸嘛,就让你在山下好好找,只是你夫人体弱,在小遥峰上可等不得你太久,孰轻孰重,阁下当好生掂量。
至于亦之,身在中间地步,进则置心爱于不顾,薄情寡义,退则彻底背叛师门,不忠不肖,真个是进退两难。
“你是说,他们实则已经在拿南烛做要挟,借此压制凌公子?”
将军听完我的推论,一时沉凝:“他不过区区铸剑师,和昆仑派的交易也只有铸剑术,按道理,林掌门不需要对他用这种手段。阿萧,单凭卫游几句话如此推测,会不会牵强了?”
我撑着头,举眼望了望门外,南烛走近了亦之,却依旧没有停下,两人在雪中擦肩而过,亦之木然回首,骤地疾奔几步,猛然伸手抓住她衣袖。
他或许想好好跟她说句话。
可惜,南烛只是身体被扯得顿了一顿,旋即振袖一拂,挣脱了他,其间竟是一个正眼都没给过他。
唔,这俩人的心结,大约要很久以后才能解开了。
我看不下去师弟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掐了别念,对将军说道:“我倒希望是我多想,可卫游那种人,他的话绝不会随口说说。”
将军终于显出疑惑之色:“你怕林掌门强留凌公子,还别有目的?”
“就怕他要的,不仅仅是铸剑术……”
眼见亦之徐徐走过来,我只得打住,扭脸瞄他:“连自己夫人都留不住,你竟懦弱至此?!”
他脸色发白,勾下头,显出一些神伤:“师姐,我,我很……怕她生气,也不知道她怎么才不生气,所以,不敢……”
我与将军不则声,静候他下文。
“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她只顾配药,对我避而不见,我实在……”他的眉头一紧再紧,愁苦异常,“我实在没办法了。”
他毫无办法,这种儿女私事,我更不能随便插手。
半天沉默后,亦之沉沉呼出口气,道:“此事,还是暂且搁置吧。将军,卫游师兄……”
“他不是你同门,为何总要叫他师兄?”
我一眼瞪过去,又是恼又是恨,他不敢看我,只向将军道:“……小遥峰他不能进来,他在入口等你。”
将军此刻的神情恍了一下,过得须臾,才心不在焉“唔”了一声:“我会去见他。”
我心生疑窦:“他找你做什么?”
“不清楚。”她摇头,说道,“也许是知道我们该看的病都看了,想算算前几天的账吧。”
“岂有此理?”我有点怒,偌大一个昆仑派,竟如此小家子气。
她拍拍我肩膀,温声道:“此事交给我,你放心养伤。”
能放得下心才怪。
却见师弟拂拂袍袖,从腰间解下一柄剑,递给她:“将军,这是你要我铸的剑,请先过目。”
我不由一愣。
将军的形容渐转矜穆,小心翼翼,缓缓接过剑去。
接着一声铮然清越无双,新剑出鞘,一股彻骨寒气霎时扑面而至。
其剑乌首青身,长近四尺,剑柄足有一尺,雕纹制式为我朝通款,剑身三指来宽,略带厚重,剑面正反各开有两道血槽,笔直凹线自剑格而始,穿过层叠细纹,沿着剑脊幽然延至剑锋,与森森青刃如默契般融合于剑尖,使其剑形利落冰冷,而剑性清冽入骨。sxynkj.ċöm
“好剑!”我和将军俱赞叹出声。
剑身之上,还有小篆浅镌,刻着它的名字,非霜。
我对着这剑名忖量良久,总觉得有片轻纱覆在心头,虚虚软软,撩也撩不动。
“非霜剑原材是昆仑山的赤铜矿,我在熔炼时加入了一些旧刀剑,用了两天打造成折花燔钢,寒水淬火,对钢质微有小损,故而回火用了十个时辰,护养它的韧性,如今此剑重六斤十九两,长三尺六寸,非女子所用,别的女侠很难拿惯手。”
亦之一边细数,一边屈指轻叩剑身,待听到嗡嗡几声长吟,他嘴角扬了扬,指尖倏然抹过剑刃,一丝鲜红赫然绽现,但很快凝作血珠滴落,在剑刃上没沾下半点。
“我从不赞成以活人血肉祭剑,但一口新剑铸成,也只有鲜血才能鉴定它的品格。”他收回手,郑重望向将军,“非霜内含嗜杀之性,请将军以后慎用。”
将军细细抚剑,俄而喟然:“我若用它杀人饮血,定然是在战场上,至于在江湖上,如非侠义道,也不必出鞘。”
说罢挽剑入鞘,举眼注视亦之:“相传周穆王持昆吾剑伐昆戎,昆吾剑即为昆仑山的赤铜矿所铸,因为这个名气,此种矿石现今已越来越少,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亦之道:“昆仑山的赤铜矿,如今已被昆仑派搜罗的差不多了,昆仑弟子的佩剑也多用此矿,我要拿到它很容易。”
我拧眉盯他:“你很容易,为什么?……你在替他们铸剑吗?”
虽然许多内情我已透彻,但眼下还是要装作一概不知,我要看看亦之怎么解释,他会不会坦白。
“那个,”他摸了把鼻子,犹豫半顷才开口,又心虚又扭捏,“呃,看,看到他们有好矿……就,忍不住……师姐,我,我错了……”
果然不肯说实话。
我冷哼,转脸问将军:“你为何找他铸剑?”
“重戟和枪法容易暴露我的身份,行走江湖多有不便,换成剑就不会引人注意了。”她垂眉摩挲非霜,答得非常老实。
我有些头晕,话虽如此,可总感到哪里有古怪:“不是还有若夜么?”
“若夜是属于你的。”她笑了一下,不过寡淡得很,“你的兵器一直让我用,若以后碰上麻烦,你拿什么自保?”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丝丝没来由的不安感觉自心底泛起,而为何如此,我自己都分不清。
好在有师弟,这般异样也折磨不了我多久。
“师姐,你,你的若夜剑,为何给将军……用??”
但他问的令人略感上火,尤其最后那个字,配上他那种吃吃复痴痴的语气,要不是碍于我现下内息尚需蓄养,我定让他好生见识一下若夜的真正用法!
“此事说来话长……”
他立马兴致勃勃凑上前。
“今天我不想说。”我欠了欠身,懒得再管他僵在脸上的好奇。
将军睇来一眼,似含微嗔,继而向亦之道:“凌公子,个中过往极为复杂,你师姐如今还得静养,就不要追根问底了。”
亦之甚是失望的应了一声,搓净指间血迹,转言道:“那潇师姐且先歇息,我去知会卫游……先生,跟他说将军随后就到。”
说罢拄起竹杖,一步一拐,悠悠地告辞去了。
等他走得远些了,将军才揉起眉心,懊恼道:“他这话一传,我倒非去不可了。”
我端量她一会儿,低下头捉来她手掌,拉了一把。
“怎么?”
“能不能告诉我,我没有醒的这几天,有没有出过什么坏事?”
我与她四目相望,心中滋味百般杂陈,既盼着她事无巨细,又盼她说一切都好。
她默了一默,道:“的确有坏事。”
我勉强镇定:“是何事?”
“就是,…你躺在这里,几天几夜不醒,全靠药汤吊着,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俯身靠近来,灼灼而视,“你说,这算不算最坏的事?”
我觉着颊边有几分烧,只好松开她:“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她莞尔:“好,我早去早回。”
说话时,亦之已走得更远,倏忽间形影消失,只余下一排足印被雪片点点盖去。
我呆望着屋外的痕迹出神,想起他与南烛各自沉闷腑内的心结,恍惚之中,倒感同身受得甚是深刻。
“阿萧,你师弟和南烛,就算要留在这山上,未必就不是好事。”
将军扶着门扉,仰脸对着虚空里乱舞的雪丝,忽地叹出这么一声。
我听得微怔,她徐徐拥非霜进怀,鬓发逐渐沾染外面的风雪。
“如果,我也可以跟你一起长留在此处……十年来的那些曲折恩怨,又还值得计较吗?”
不知她究竟问谁,我没有回答。
但她此句话,从彼刻起,我不能再忘记它,每时每刻,魂牵梦萦,伴着她临走之际的另一番话,缠绵我心,不可放懈至今。
“阿萧,其实,我也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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