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这一剑,剑意如山,盛气逼人。
柳惊涛还要招呼叶老烦,进退不得,无奈移转刀锋,硬生生去接此咄咄而来的一剑。
叶老烦获得良机,抬手一剑平湖,贯穿了他的肩膀。
柳惊涛两面受敌,防不胜防,以至于受伤败阵,果真如叶老烦所言,让这一场婚事终沾了血色。
他心中不服,口吻中傲然斥责:“堂堂世家,也做得出以多欺少,暗箭伤人么。”
藏剑门人见着五庄主获胜,本待欢呼,却听他这么一句,一时倒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冷眼无声。
“叶唐婚姻大事,系藏剑一门荣辱,岂能让我五弟以他一人之力担下?”
回应他的,正是我上天入地求不得的人,也是那支暗箭,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sxynkj.ċöm
他一袭墨纹黄袍,清颜皓首,额际一点红梅若血,不知何时,现身于云盘石阶之上,抱剑独立,群豪瞩目,一身光芒甚是耀眼。
山庄子弟俱都拜倒,我亦跟随众人跪下,却还抬眼看他,总想做成他的徒弟,但他,永远也看不见我——他一生的光明,早已经敛于胸臆,藏于心剑了。
“哦呵,叶英,我只道是你要包庇叶凡,却没料到,原来你早就瞎了啊。”
柳惊涛肩上涌血,脸上笑得张狂,让所有的藏剑弟子都皱起了眉,个把冲动意气的,甚至拔剑而起,无奈柳庄主身边有不少霸刀弟子护持,也只好收势作罢,但仍怒目瞋视,在眼神里千刀万剐。
藏剑霸刀,渐成剑拔弩张之势。
“柳庄主,你若肯和气说话,藏剑山庄尚能斟一杯酒迎你,但你骂我大哥欺我五弟,如此放肆无礼,咄咄逼人,藏剑蓬荜之地,怕是不敢挽留阁下。”
二庄主巧于周旋,此番已好话说尽,可惜柳老兄并不领情,仍然死皮赖脸:“把唐小婉交给我,我便离开。”
叶晖师伯的脸色渐显出愤怒,大庄主眼瞧不见,却也是凝眉,叶老烦则是默默的,笑得毛骨悚然。
我亦忍无可忍要拔剑而起了,这厮铁了心要毁人姻缘,忒讨人厌。
正在我将拔未拔,还在酝酿着,周遭群雄中爆出一声长笑:“柳庄主,你这么固执,便是走的一步败棋啊。”
这一声突如其来,连柳惊涛也始料不及,但身为一派之主,他很快就从容不迫了:“哦?李统领,似乎有指教?”
在场之人除了武林巨擘,便是江湖草莽,统领一称,无端有些朝堂风气,我寻思许久,记得先前随意瞥了一眼的客人名单上,有一个天策府的字号。
北邙山的天策府,是我朝太宗皇帝还在做秦王的时候建的一支奇兵,主江湖事宜,历经武周打压,韦后变乱,虽屡遭磨难,却仍在武林与朝堂之间凛然立足,府中将士身披重甲厚铠,信马横枪,行走于江湖和边疆,是帝国的最后一道防线,尽诛宵小天策义,長槍独守大唐魂。世人把他们叫做,东都狼。
当然,这些是我从山庄的其他女弟子们嘴里听来的,她们提起天策府时两眼泛着绿光,小脸红彤彤的,连说话都比平时激动大声,没有半分矜持,即使我是聋子,也能听到她们嘴巴心中俱在呼喊:天策!天策!!天策!!!
我嗤之以鼻,再怎么传奇,也不过是一帮兵傻子罢了,值得这群小女子花痴么?
而那个李统领被柳惊涛点了名号,随即便分开人群站出身形,绛袍玄铠,长眉深目,仪表堂堂,气度甚是轩昂。
“不过一张颜面,柳庄主求得好苦呢。”他一笑过后,看向了大庄主:“叶兄,这人存心捣乱,毫不讲理,李某是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出面做个调停。”
以后我才知道,这位李统领大名李承恩,是英国公李绩的后代,如今亦是天策府统领,藏剑既为铸剑世家,也曾给天策府送去不少神兵利器,藏剑弟子亦受师命调遣,时常前往军中助阵,两家可谓至交。现下我的师父大婚,他自然要来热闹热闹。
唔,这是稍微正经的说法,直接地说,他其实是叶晖师伯特地唤来,坐等柳惊涛前来捣乱的。壹趣妏敩
“你要管我?”柳惊涛冷笑,“柳某行事,都是自身的主张,不管你是朝廷,还是江湖,我的事,你最好不要多管。”
我不禁被这老兄的霸气折服,他既有如此霸气,却不知天策府踏平霸刀山庄时,还剩得几分?
呃,这是我一时臆想,眼前的李统领却没那么小气,而且很是耐心:“柳庄主,天下偌多好女子,你为何执意于唐姑娘呢?”
柳惊涛这时倒是答得爽快:“天下女子是有许多,可和我立了婚约的只有她一个。”
李统领呵呵笑了两声:“和你立婚约的,其实是唐门,不是她本人心意吧?”
柳惊涛一时呆愣。
李统领继续说道:“李某也听说过你们三家的是非,作为局外人,却觉得庄主你有些呆气,唐傲天要和你结亲,不过是想与霸刀结为盟友,但江湖中,南叶北柳,霸刀和藏剑齐名,你霸刀能给唐门的名望,难道藏剑给不了么?以叶家之力,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再者,与霸刀结亲,小婉姑娘诸般不愿,以至逃婚,弄得唐柳叶三家都不得安宁;唐门权衡利弊,而与藏剑结亲,小婉姑娘嫁的是意中人,叶唐也成了姻亲,两厢自然皆大欢喜。柳庄主一门之主,应该是洒脱大气的明理之人,不会为这等儿女之情纠缠,又为何不放手成全呢?”
柳庄主怒:“他们皆大欢喜,我霸刀却沦为笑柄,教我怎么心服?”
李统领叹:“但是柳庄主啊,你如今带着人来此口口声声要取公道,闹得沸沸扬扬,难道就不觉得只能让笑柄之事变成天下人皆知吗?到时你霸刀山庄的脸,却会丢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啊。”
我忍不住在心里赞同,确然如此啊,说不定哪天哪时,我路过再来镇,十八婶就神秘兮兮凑过来,拉着我的手唏嘘:“大姑娘,你听说没?霸刀山庄的庄主被藏剑山庄的庄主抢了老婆了,霸刀山庄庄主要去抢回来,没得手,还被藏剑山庄庄主打了一顿,哎哟,真是作孽哟。”
而我一定会这么回答她:“没错,我师父就是这么厉害,不光要抢别人的老婆,还要揍别人的人,他柳惊涛这是活该。”
然后还会告诉她,如果你家女儿将来被调戏或者被逼婚,尽管来找藏剑山庄解决吧,要是她没有中意的夫家许配,也来找我们吧。
可惜这些都不过是我的一念之想,十八婶现今也就一个儿子,不过她儿子被调戏被逼婚的可能,约摸还是有的。
等我神游回来之时,柳惊涛终是带着自家的门人默默回去了,这份颜面是否会真的丢得不能收拾,便要看他是否有那胆量放手,万幸啊万幸,他还算有段风度。
“柳庄主既已明理,我等也该忘却方才不快,但求一宵酣畅才是啊。”
二庄主的微笑回到脸上,招揽群雄继续饮酒观舞,大庄主悄然不见踪影,来得毫无声息,去得也不声不响,也是叫人十分惆怅得紧。
山庄重转喜色,我亦心头肩上都轻松些许,即刻拉住楚歌师兄,咬牙笑道:“师兄啊,我师父师娘大婚,这喜酒你不能少喝啊。”
楚歌被我一番热情相邀惊呆,口中吃吃半天,笑得甚是生硬:“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我拍拍他的肩,心里早已琢磨好了,要灌他多少酒,什么酒的劲儿足,等得他喝到满眼都在飘乎仙乎的时候,我就把他扔到子轩师姐的门口去丢人现眼。
正如此这般算计着,衣领一紧,却是被叶老烦扯住了。
“潇儿,小婉很快就要进门了。”他摸了摸鼻子,又捂着嘴咳嗽了一下,很难得的显出一点点羞涩来,“……我们行了大礼之后,你就去楼外楼门口弹琴吧。”
我左右都望了一眼,除了我死拽着的楚歌师兄,再没有第三人听叶老烦说话了,他是对我说的,要我弹琴。
“师父,你成亲的日子,为什么要我弹琴?”
楚歌比我更惊讶:“鸷潇,你居然会弹,呃,琴?”
我默默瞥他一眼,他哼了两声,眼睛张望出去,装作在看雪。
“经柳惊涛这么搅合,现在的客人里面必然有不少人,在心中觉得我藏剑极为不齿。”叶老烦叹气,“潇儿,为师不愿小婉仍然被那些风言风语烦恼,至少是在今天之内。你去弹弹琴,把这些人的注意引开,这一场婚事,结束之时必然要是和气的。”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很快就觉得不妥:“师父,可以让楚歌师兄显露一套灵峰式,不必要我弹琴的。”
楚歌顿时惊恐:“师妹!”
叶老烦摇头:“不可以,他这重剑的舞跳得太难看。”
楚歌脸上的神色顿时千奇百怪。
我感觉不胜凄凉:“那可以让其他师姐妹舞轻剑啊,藏剑以剑为号,却被琴声夺去风头,算什么道理?”
叶老烦苦口婆心:“潇儿,你弹得一手好琴,这等才能,山庄很多人不一定比得上的,为什么不愿展露?还是你认为藏剑山庄再怎么也不过是一群打铁匠的大院子,配不上你的琴声?”
我突然痛心疾首。
痛定思痛之后,我深深叹息:“师父,我不只会弹琴的。”
叶老烦两眼忽现狼光:“哦,你还会其他的?”
“对,还会剑术。”我一把将楚歌师兄拉回来,“不如我和师兄比试剑术给他们看吧。”
楚歌惨叫:“师妹,你放过我!”
最后,叶老烦怜惜楚歌师兄平日辛苦,还是叫我去弹琴,而且作了一番指点,今日大喜,霸刀一事算作武斗,武斗之后,少不得要许多风雅来调合,一武一文,一张一弛,让那些江湖汉子也感受些些阳春白雪,这一场婚嫁才过得快乐满足嘛。
是啊,你的快乐就是让我痛苦。
我并非夸大其词,说来惭愧,藏剑的山居剑意,忍吞锋刃而厚积薄发,确然与我本性大相径庭,我学得艰辛,重剑亦挥得踟躇,双手掌控力道渐渐不能随心所欲,更遑论还像以往那样控纵琴弦了。
但我的师娘,先时为君夜奔,遭受许多非议猜疑,也未改初心,如今尘埃落定,我不会再让她做回众矢之的。
昔日嵇康作琴赋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我不知道当日聚集的群豪内有多少人懂得琴,我的手也早已握上了剑刃,再去侍奉琴的温婉,于琴而言,大约甚是委屈吧。
坐倚吴山月,闲听楚韵孤。
中含不平意,拂以青锋逐。
抵弦观旦暮,抱剑望荣枯。
徐声绕三秋,饮血涂五步。
御风催冷魂,荒火炙琴骨。
雄图百年老,盛世弹指无。
恍惚白首近,沧海故人疏。
未若牵机诀,长安异客腑。
楼外楼上,青峰为列,新雪漫漫,皑皑如屏。满座宾客最初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而后却慢慢静下,只留得那一曲《弦锋诀》的琴声了。
这是我感到兴慰的光景,此曲乃我闺中所作,即便弹琴再难听的人也盼望有欣赏的,还好我弹的能入耳。
我甚至,心中还隐忍了几分激动,想着以后的某天,江湖中谈起藏剑山庄的这场婚宴时,会不会只想到曾有个叫做叶鸷潇的藏剑弟子高台抚琴,天地静渺,能闻雪声与弦锋琴音高低相合,一时天籁,而不是去争论师父和师娘那对不省心的新人,以及他们不省心的过往。
乐声长诉,我也跟着心事飘远。
待收回神思,却眼见台阶下,缓缓走上来一个瘦削高挑的女子。
她红衣银甲,袍袂飘拂,恰如火焰曼舞,雪色中显得格外灼目,而眉眼疏清,颇有英气,却观之可亲可敬。
可我并没觉得怎么可亲,这个人过来作甚,觉得我弹得不好?看她的装束模样,似乎是天策府的出身,了不起一个女将官,沙场的巾帼而已,又明白几分琴之道?只怕是听惯了战鼓昂扬,反倒嫌弃了琴音铮铮,游丝一样的有气无力吧?
彼时我十分不快。
但是这个女子,只在离我两步的地方停下,瞧着我弹琴,默然无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说话,但我觉得烦,她就这么直勾勾的看我,会分散我的心思,弹琴也险些要走了调,幸而多年习练,滑出的别音我牵弦盖过。
在她的注视里,我弹得很是艰难,收曲时的心情,好似被人追着跑了几十里,到得崖边,纵身一跃,绝望而决然。
呃,简而言之,便是窘迫了,所以一待曲终,我按住琴弦,如获大赦,台下响起掌声,我心中一阵发虚。
而她,终于笑了笑,张口说了一句话,声音低沉,让我愣怔。
她说:“如此琴声,何以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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