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那串事物的味道,还是心中厌憎作祟,我胸口陡增闷堵感觉,压不住想呕出来。
可我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
南烛则怔怔盯那小猿,还有它手里的肉,瞧着瞧着,眼神渐空。
她伸手想摸摸它的头,但小猿甚是警觉,稍有风声,立马避开,不让她触碰。
“前辈如何称呼?”
我问那文士。
他抬指拈一撮髯须,微有思量,眉宇轩起:“青雪玄霜,三垣以藏……修道人早忘了俗名,叫我青垣就好。”
“你既是修道中人,应知万物有灵,容不得人类随意欺辱践踏。”
南烛收回手来,放在膝头,却五指曲起,将衣摆越握越紧:“它已经没了至亲,孤独无依,你还要如此残忍对待……就不怕天道报应吗?!”
话音落时,她蓦地转眼,直直逼视那青垣道人,乌眸内火影迸碎。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生气的样子,第一次是因为火毒,现在确是真正的动怒了。
青垣道凉飕飕瞟着她,过会儿低声哂笑,冷嘲道:“新娘子,听你说话,像有些见识,那应晓得为何有兔儿冢,两脚羊又为何物,灾荒之年,穷困百姓又是如何度日。人之于人尚且如此,至于猿猴野兽,你又何必抱打不平?”
南烛抿起唇,憋闷多时,又沉声诘问:“人之于人,是人类自作孽,其他生灵何辜,也要遭受此道?”
道人不再看她,自顾自摘了葫芦,揭开来,一股浓烈酒味随之散出,其中糅着几丝腥甜,似是血气,他细细地嗅了又嗅,但总不喝。
南烛见他不答,更觉气恼,连脸边也红了几分:“如果你是它,还会像这样不在乎吗?”
道人的目光仍胶在葫芦里,却轻嗤一声:“如果我是它,反倒要常守在仇人身边,做一根扎进他喉咙的硬刺,咽不下,吐不出,时时顾忌,日日害怕,而我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么眼看他变老,变弱,一辈子杯弓蛇影,神魂不安。”
一字一句,说来漫不经心,而听者悸悸,南烛的脸逐渐由红转白,白里显青。
她突然回头望我,眼中暗色繁杂,情绪纷乱得紧。
我饿得肚腹抽搐,正默默发愁,她这么瞧着,总得给点回应,便欠了欠身,靠住背后树身,缓声道:“嗯,我现在就很弱了。”
她愣了下,随后皱起眉,郁郁转眸向火,独自去想自己心事。
会想些什么,我难以知晓,遂将眼风从她身上移开,飘向那个道人。
却又见他若无其事,举起葫芦灌了一大口酒,豪爽干脆。
然放下时深深拧眉,咽得甚为艰辛。
“难喝?”我问他。
他微颔首,晃了晃那葫芦:“昆仑赤狐之血,白龙雪参,加上玉虚峰冷泉酿,都是好东西,就是太难喝了!”
我想了想,那东西确实很难喝。
又听他问我:“你要吗?”
“你喝过,我不要。”
他鼻子里一哼:“不吃也不喝,你想成仙?”
我辩解道:“我只是挑食。”
“那你可真好养活!”
他别我一眼,伸手取过小猿爪中事物,就着火光打量好半天,那东西已被彻底烤得焦糊,一丝肉味儿都无了。
“真可惜了,一块好肉。”
道人拍了拍小猿肩膀,啧啧叹息,神情亦是一言难尽,小家伙不懂他是何意,摸着自己脑勺,吱吱叫了两声。
“既知是好肉,你还给它胡闹!”
说这话的是那位老猎人,此时他正端了两大碗热腾腾的,应是汤食,大步走来。
“女娃们送柴给我,有来有往,我也得请客啦。”
他笑着将两只碗分给我和南烛,我们不敢怠慢,当即双手接下。
端过看时,是黍米粥,稀薄得可照见人影,但里面加了许多碎肉,炖得软软烂烂,溶于一处,肉香混着粥米香充溢鼻间,足见熬粥人的用心。
“是鹿肉,快趁热吧。”
老猎人看我们捧着碗不动,摇摇头,斜眼望向青垣道人,嘴里啧出一声,甚是不满。
道人一扬手,把那串焦黑东西丢进火堆里:“钟老何故如此看我?”
说话间,火里滋滋窜起几簇红亮焰苗,热息扑面,想是烧着了脂腻之物。
“我方才可都听着了。”
老猎人瞪着他,不满更甚:“上好的老猿肉,就这么扔了?”
道人淡道:“已是无用事物,留之无益。”
南烛听他如此说,神情黯淡,只作默然。
我看她境地尴尬,便随口问道:“鹿肉我要忌讳吗?”
“鹿肉性温,于你内伤恢复大有裨益,可以吃。”
她轻声答一句,自己也慢慢地喝一口,依旧没有别的话。
从前那样纯质的一个人,如今却也心思渐沉。
我琢磨半晌,终究将许多言语压在舌底,转而专注于手里这碗粥。
嗅之沁甜,入口无味,但落到此般遭遇,图个温饱便罢。
一边图温饱,一边又听得那厢的两人还在打嘴仗。
“哦,无用之物?”
钟老看上去好像不能久立,只站得半刻,倏忽白眉一抖,面露一丝痛楚,但也咬牙忍耐着,缓缓扶膝坐下,揉两把右腿。
等揉得舒畅些了,继续絮叨:“前有大雪封山,后有恶人拦路,一口吃食来之不易,你糟蹋了还说它没用……怎就有你这么忘恩负义的人?”
道人抬起眼皮,淡淡道:“世间忘恩负义之人如同牛毛,多我一个,无足轻重……”
“打住!没人喜欢听你的那些个歪理。”
钟老手一摆,不愿再听。
“所以,当真是雪猿肉么?”
喝过粥后,我的身体暖暖的,也回复了些许气力,眼瞧向南烛,她脸色仍是有些萧索。
“雪猿是昆仑山的山灵,它们古早以来,就在这座神山中生养和安息,天性悍勇,力大无穷,不与世争,也不惧怕任何事物,这里的猎户和村民都敬如神明,寻常轻易不敢招惹冒犯。”
老猎人给火中添了几根柴,叹出声来:“可这只小的,它的母亲,倒确是死在人类手中。”
就见南烛视线投来,微有动容。
“是为何?”我替她问。
“那只老猿……原本也是雪山上的霸王,却有一段日子,常在南面落雪岭附近出没,那儿离长乐坊不太远,于它这种兽类而言,越靠近人类,就越危险,又为何要去那里,我后来才从坊中熟人处得知,是因为它有了酒瘾。”
“酒瘾?”
“嗯。长乐坊中,以前有一处破败酒坊,大概是五年前吧,有个西域的女子来临此间,出钱租下那里,修缮一番后,开始自己卖酒。”
我想起云绡:“她的酒,如何?”
“她的酒,唔,小老儿的熟人曾经送来过一坛,那酒味不重,酒香却长,相较中原的是大有不同啊。可惜这地界并不热闹,酒客都是熟面孔,她酿酒用料又讲究,时日久了,赔的倒比赚的更多,唉,也不知道她图什么。”
她卖酒本就是个幌子,图的当然不是这种小利。
我心中这么念着,嘴上又问:“那只老猿,便是因她的酒才成瘾的么?”
钟老点点头,说道:“不知是从哪一年起,它喜欢上了这种酒香,经常潜入酒坊,偶尔白天也会去偷喝。被那女子发现后,竟不责怪,反而等它下次去时,特地挑出一坛好的摆在后院,让它喝够。有时女子不在,她的一个女帮工也会去摆上酒,兴致一来,还要和老猿一起喝,一人一猿比谁先醉倒,那场面,呵呵,在长乐坊里也算乐事了。”
我一边喝粥,一时沉吟。
这样的日子很平淡而富有趣味,或许是喻连君最愿意过的,毕竟她前半生一直为家仇所累,醒时耿耿于怀,醉后却能一忘皆空。
可惜啊,好景不长。
喻连君失踪近一个月了,也不知她究竟要做甚,得想个办法帮帮她们。
不经意身侧衣衫摩挲,南烛将自己剩的半碗粥凑到阿灼嘴边,小狐狸想是饿得紧了,娇滴滴啊呜一声,埋头舔舐。
“你就吃这点?”我问她。
她一阵缄默,轻声道:“它饿着,我吃不下。”
我窒了一瞬,旋即了然。
师弟当初为找寻阿灼吃过不少苦头,如今,她必然更疼惜这小家伙。
“这狐狸……”钟老看见它,露出惊奇神色。
“从小遥峰下来的。”
青垣的目光在阿灼身上留连片刻,面容骤寒:“你们,去过那里?!”
“唔,去过。”我直接坦白。
就见他凝了下眉,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抚过嘴边髭须,忽又敛起眼光,没有说话。
倒是钟老,自从发现阿灼,总瞧着它大快朵颐,甚有兴趣的样子。
看得好一会儿,就忧虑起来:“它够吃吗?”
南烛顺一把狐狸背毛,答道:“阿灼饭量不大,够的。”www.sxynkj.ċöm
钟老没再多问,转眼另一边,那小猿正对着青垣的酒葫芦挠头,不晓得在动什么歪点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它后背冷不丁一戳,小猿被惊得嗷一声,一窜三尺高,跳将过来,挥拳要打。
老猎人见怪不怪,立时左手拦出,右手飞快扣住它后颈,小猿的身量不大,如同一两岁的人类幼儿,便被他如此轻而易举拎了过来,半空中还摆脱不开,龇牙咧嘴,好不烦恼。
“这小的刚救回来的时候,吃相可没小狐狸那么斯文。”
钟老笑说一句,将它放回地上,小猿怒气未消,仰起头对他捶胸顿足,一通骂骂咧咧的,表情非常愤慨。
呃,脾气好大。
“它的母亲,后来又是如何?”
“后来……”
钟老长长呼出气息,白须丛中带出一团雾意:“后来,是一个多月前了,开酒坊的那个女子,不知何故,竟惹上了恶人谷,恶人在酒坊外面围守了三日,最后一把火将它烧成白地。那火烧了一天一夜,很多酒都没了,侥幸没烧到多少人,但那女子,和她的帮工,却从此不知去向。”
“或许,她们早就逃走了吧?”
我宽慰道,平静喝掉最后一点粥。
抓不到人就要烧房子,也不知恶人这么做是受了谁的指派,有些蠢,更可惜了云绡一窖子的陈酿。
那可都是好酒啊,他们好过分。
我越想越觉得可恶。
“至于那只老猿,它可不知道酒坊被烧了,还是会到长乐坊,去寻她们要酒喝,可哪里还有人?它是通灵的山兽,酒友不见了,自然不会原地白白等着,头两日把长乐坊里外转了几圈,没有结果,又跑去更远的地方,连自家小崽子都没来得及顾上。”
“我遇上这猴崽子的地方,是在落雪岭北边儿的山坳里,那会儿风雪正大,它被饿得半死不活,瘦巴巴的,身上结着许多冰,我带回来,烧了热水让它泡着,又灌下去几口热面汤,天可怜见,它便这么醒转来了!”
钟老说着,低头摸了摸小猿,后者应是懂得正提及自己身世,没再淘气捣乱,安静缩回他胁下,谦卑地依偎,如同一个苦难孩子。
它的确是个孩子。“它对您,好像很信赖?”
“嗯。我救过它,所以就算还未开窍,也晓得恩义当亲,光这个,有不少人就远不如它。”
不知为何,这话听得我好生无奈。
“小猴头在我这才歇过一夜,第二日雪停,我出门想砍点柴,刚走到这儿——”
钟老一指面前的火堆,续道:“我看见一头很大的雪猿,跟一座小山似的,从湖那边爬过来。它就是猴头的娘,循着味来找它的孩子,但到了这里,已经伤势深重,只剩一口气了。”
“它受的什么伤?”
南烛忽然出声询问。
钟老看她一眼,道:“它身中五箭,一长四短,长的横穿过腰肚,短的全在后背上,也不知是什么厉害箭法,血流得没完没了,母子两个刚见上面,就……”
他后面没说下去,低头拾起柴枝丢到火里,白眉迎着火光,尚掩不住些许悲惶,想来当时情景一定很惨。
“腰腹中箭,本是重创,然伤口小,加上冰雪天气,结痂理应很快,为何会血流不止?”
南烛眉头皱得更深,又问他:“老伯,那些箭您还留着么?”
钟老回首相视,语声微有复杂:“姑娘,你是大夫吗?”
“在下是青岩弟子,略微懂些。”
钟老思索了下,叹口气,起身道:“我拿给你看看吧。”
说罢,转身走回石屋,小猿亦步亦趋尾巴也似跟在后面,倒像极了一对爷孙。
我注目须臾,转向青垣。
“道长,素面相逢,何苦哄骗?”
他低笑一声:“哦?我骗谁了,有证据吗?”
证据都被你烧了。
我稳定呼吸,徐徐道:“你试探我们。”
“哼,一个病秧子,一个女菩萨,能探出什么有趣的底细?”
无端被叫做“女菩萨”,南烛的眼色沉下来,朝他那厢幽幽一瞥,一言不发。
我将这句话浑当作耳旁风,悠然转口:“小遥峰,前两天办过一场喜事。”
就见得青垣的身体一顿,朝南烛掠去一眼,随即嗤之以鼻。
“小遥峰是昆仑派祖师禁地,怎么可能办喜事?姑娘,你该说玉虚峰,这样我肯定就信了。”
我觑着他:“你对昆仑派很熟悉。”
他冷笑:“天下人皆知的事,很稀罕么?”
我不置可否,把手里的空碗放在一边,抬头望望黑沉的天,心绪遥遥如水,波澜自潜。
而眼风悄然一晃,窥见了青垣不大镇静的模样。
倒不是说他有多失方寸,他还是那般端坐姿态,可有意无意,总要瞟几下南烛,偶然撞上对方眼睛,又不甚自在地别开脸,紧而锁着眉,径自思虑着什么。
我等了少顷。
“……是什么喜事?”
他问得不太情愿。
我咳了下:“你很想知道?”
他寂寂然一会儿,沉声道:“她这身婚服,还有这袖口的纹样,我越看越眼熟。”
南烛闻言,抬手细看自己衣袖,红艳底上绣着几茎淡紫花瓣,缠错于褶,复结于袂,纤纤勾转,绵绵盘延,看不出是哪地的绣法,倒更像自创的手艺。
“是鸢尾花。”她又把袖口展开,屏息端量稍刻,“绣得很漂亮。”
“的确……”
青垣也赞叹一句,怔忡向火。
周围失去人声,乍变得安静下来,风声在林表和山谷外呼啸,木枝闷闷浸着火塘,时而爆出一声低鸣,仿佛人走到心愿尽头,认命一样的叹息。
夜里寒意愈来愈深,我很难受。
“绣花的人,她如今……可好?”
听得青垣没头没脑的问出这么一句,我隐忍半晌,与南烛对望一眼。
“她亲手绣的嫁衣,现下穿在别人身上。你觉得呢?”
他没有作声,只观远枝瑟瑟,覆雪纷摇。
俄而,雪尘尽落,一声剑吟忽紧:“嫁衣赠人,她便早已释怀,既然如此,何必再问多余之事?!”
余声未歇,还闻长笑当风,慷慨如煦,却为何又和以冷泉酿吞饮,我不得解,也不愿解。
“冰雪……”
南烛眼看他喝光寒酒,将酒葫芦扔在一旁,踟躇再三,还是问出来:“她是你什么人?”
或许是喝得太急,酒气上涌的缘故,青垣以肘撑膝,一手扶着额头,声透倦意:“毫无干系,已是路人……”
后面的话被淹入叹息,他用手掌盖住自己眉眼,再难辨清情绪。
我们没打算刨根问底,毕竟三两言语足以凑出许多文章。
“你们由他去吧。”
钟老此时也过来了,他打量一下青垣,没说出什么,只将手里的事物递给南烛。
“姑娘若是能看出门道,就告诉小老儿吧。”
南烛接在手,说道:“兵器我不懂,只能分辨是不是药箭。”
我跟着斜去一眼。
就见那枝长箭约有四尺,扁阔双刃箭簇,暗蓝箭羽,血污仍在。
脑中倏然闪过一排排光影,这东西,我对它再熟悉不过。
“是浩气盟的□□……”
南烛“唔”一声,放下长箭,看另外的四枝。
这些黑羽短箭为寻常大弓所用,木杆铜簇,做工寻常,但通体散出一股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的气息,颇为古怪。
“这个闻着……有几分像川芎。”南烛将箭头嗅了好几遍,呢喃道,“我记得韩阅师兄配过同样的药,叫做汇气散,但他是做来治血行不畅,化解淤阻的,所用分量极轻,可这里的味道太重,还掺进了别的毒物,连川芎也变得要命了。制箭之人,心术不正。”
我拈来其中一枝,察看片顷,用雪擦拭簇上污秽,被掩去的部分在火光下一点点展露。
其间以隶体深刻二字,“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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