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间雪恢复平静的当儿,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咳。

  我循声张望,将军俏生生立在那厢门边,裹着一身飒飒的风,似乎已等了许久。

  我不期然,却满心欢喜,连忙提步过去。

  伸手待要挽住她胳膊,却听她骤地出声,问我:“你刚才在悬崖上,做什么?”

  “我,唔,我正在想一个办法,”我想了想,决意把内心所思告诉她,“宁远,亦之和南烛眼前的局面,我们大可以……”

  “此事不急,放在稍后再论。”

  她不等我把话说完,便冷声打断,皱眉瞧我,神情十分阴沉:“杨老前辈一再叮嘱,要你这些时日在房中聚神修养,万万不得分心。这才过去二十天,你就…你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言语间,显出分明的嗔意。

  我自觉惭然,垂下眼,嘴上稍稍分辩:“我只是,想见见你。”

  “是见我要紧,还是你的身体要紧?我方才来找你,房间里突然一个人影都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竟然在与别人约战,你知不知道我——”

  她的声音和气恼的神情一起凝在刹那,就那么定定瞧我,眼底除了我的影子再无其他,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无形之中,看得我心间蓦地酸涩交织。

  我轻轻回望她:“宁远,我错了。”

  她冷下脸,呵斥道:“本性难移,认错倒快!”

  我抿着唇笑,迎上前搂住她。

  “你,少来……”她挣了一下,余怒看来还未消停,“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却也没怎么使劲,挣扎得很不认真,她呆呆一阵,终于叹息出声,几分无奈,几分柔软,手掌覆上我脊背,缓缓回拥过来。

  “这半个多月,可有什么不适吗?”

  我坦言道:“药还是很苦。”

  将军微微一愣,笑着又问:“出来放风多久了?”

  “半个时辰都没到呢。”

  “嗯,并不长。”她松开我,仔细端量几眼,“头发也不好好打理,就如此着急么?”

  我吃了一惊,自己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呃,披头散发的,确实不怎么像话。

  一侧头,将军的手拂过来,准备撩开挡着我视线的几茎长发。

  偏生好死不死,一道风径直搅到脸上,我没禁住,立刻打了个喷嚏。

  将军的动作僵在半空,默默然一会儿,又若无其事收回去,转口道:“快下雪了,进屋吧,我有事告诉你。”

  我颊边犹自生烫,心觉非常可惜,但既有要紧事情,也没再多想。

  进屋后,将军关上门,又闭紧窗,随后回头,从怀里取出一本薄册子,递给我:“这是杨老夫人交于我的,寒冰诀中的平气心诀,今日刚好是第二十一天,你可以用它了。”

  我接在手里,翻过几眼,其中内容颇为艰深精妙,多是养气运行之法,诸法中又含练剑驭剑之道,起初观之晦涩难解,不过沉浸久了,却使人逐渐豁然开朗,得益匪浅。

  “这里面会有昆仑剑法吗?”

  将军沉吟道:“老前辈说过其中确有昆仑剑式的心法,但也只是基本的心法,没有招式,不用顾虑会冒犯到门户。”

  我闻言心有所感,老夫人待我恩重如山,而我自身何德何能,竟从此因祸得福,领承她赐予如此造化,思之酌之,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念及如此,我喟然出声:“老夫人如此对我,我日后必要答谢的。”

  将军摇头:“你不必报答,前辈不会再见你的。”

  “为何?!”

  “杨老夫人如今整日闭门,谁也不见,这本册子,还是前辈二十天前吩咐过冰雪,要她一定在今日转交到我手上。”

  我一时无措:“怎会这样?”

  将军道:“个中缘故,我也问过冰雪,她说老夫人帮南烛过毒,帮你定气,无论心力还是修为,都已大受折损,只有靠自己慢慢调解;另外,过毒那时,前辈一心两用,同时抵御剑意和火毒,于当中境地已有一番领悟,她欲将之融进昆仑武学,加入《寒冰诀》里。”

  我疑惑道:“可《寒冰诀》,不是早就被盗了吗?”

  “原秘籍确是难以找回了,所以,老前辈打算用一生的修为所得,重作新的《寒冰诀》。”

  我心中滋味复杂得很,喃喃道:“重写一部秘诀,那得耗费多少心血,而且她年事已高,万一……”

  我不敢再说下去,只好望着将军。

  她弯唇笑了笑,说道:“正因她年事已高,才更要做这种事情。十多年前,林掌门不肯受她功力,师徒两人为此不合,老人家至今虽还在赌气,却也不想让本门武学就此断绝,如今重写的《寒冰诀》,应会比旧的更为精粹吧。”

  她转眼望我:“某种意义上,你们其实已经有所回报,你不要一直介怀这些了。”

  我斟酌须臾,以为不妥:“老前辈大义深重,不能淡忘。宁远,等再过一阵,我们下山去找安之暄拿到蛊解,让亦之带回中原交给问缘,我们暂且留在这儿,我想,我或许可以帮到前辈点什么。”

  她眉头一拧:“可你师弟无法下山,怎么送药?”

  “我正要说此事,你不让……”我闷了半天,郁郁窥她,“我可以说那个办法了么?”

  将军瞥过来:“你总是为别人考虑,什么时候也给自己想想办法?”

  我没太听懂,一时迷蒙:“我自己,还有何事?”

  她寂然一瞬,摇摇头:“平气心诀已经拿过来了,你,你好好用它。”

  说着转身,扬手开门。

  我心里还存着许多疑惑,但见她要离开,胸中不觉一沉,当即一把抓住她手。

  “别走。”

  她被拽得一顿,回头注目。

  “你,你陪我一会儿……”我的心脏在突突地跳,按捺许久,才强自镇定下来,“好不容易才见你一回,就这么走了,我又得等……你今天就留下来,陪我一会儿。”

  怕她不肯,我伸手按住门扉,认真等她回应。

  她沉默少顷,幽幽道:“调息用功最讲究定气凝神,我一直在的话,你不会心乱吗?”

  我窒了一下,这人真是…怎么什么话都要记在心上啊?

  “我,尽量不分心就是。”说得也没几分底气。

  她思量片刻,嘴角扯了扯,抱起手:“好啊,我陪你。”

  这次怎么答应得如此爽快?

  我盯着她回身,特地拣着桌边悠然坐定,袖手摆出一副轻闲姿态,似寻常又非寻常,脑子里不由得多转了转,隐隐感觉她在故意为之。

  “宁远,你其实早就想留下了,对吗?”我摸摸下巴,瞄一眼门,又瞄一眼她,“不然方才,你关门做什么?”

  她拿茶壶的手停在半途,随后放下事物,垂眼莞尔:“你能看出来,倒是愈发聪明了。不错,我的确没打算走。”

  我表面不语,心底自然好生温软。

  又见她伸手召唤,我想也不想,举步走过去。

  “坐在这儿。”她一指对面的位置,抬眼瞥我,“今天就让我看看,你的定力,能守持到何种地步。”

  我不由一呆。

  “不敢么?”她揭开桌上的小香炉,朝里边看了看,轻啧一声,“唔,于你而言,是有点难。”

  呵,还用上激将法了。

  “这有何难!”

  我握紧手中薄册,愤愤坐下,这本心诀区区不过二三十页,一炷香的时辰足以查阅一遍,继而领会通彻,一天时间绰绰有余,想我少时,读一整天书乃常有之事,如今在她面前,若连一炷香都待不住,简直岂有此理?

  这么寻思罢,我便抛开杂念,埋头一意钻索心诀。

  寻常武学皆讲究心法与招式相契合,招式循以心法,心法贯通招式,而我此时,无招无式,还要以他派心诀贯于本门剑道,其中冲突有悖之处确是我最谨慎且小心的,不过,老夫人曾说,天下剑道,万变不离其宗,若有相悖,即向宗源去,溯其本以解其异,殊途而同归,方谓之天人……

  咳,说得玄之又玄,倒似有许多大道境界。

  一面思索,我又瞧到心诀第九页中,有一句“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此句出自《道德经》七十六章,原意指为人的刚柔道理,老夫人将之加进这本册子里,不知是何用意。

  正自寻吟,一股清香乍然漫来,散至鼻嗅,沁彻脾腑。

  我瞟眼旁观,将军已经阖上香炉盖,炉顶转眼间烟气袅袅,香色自镂空的云纹间透出,静谧空灵,暗生妖娆。

  她还真的点起香来了。

  “平时不见烧香,”我笑问,“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烧这个?”

  “炉子里的香烧完,你就得看完。”她说着以手支颐,就那样安安静静的,似笑非笑瞧着我。

  我翻过一页,问她:“这是什么香?”

  她道:“南烛配制的药香,对我和你都有好处的。”

  我一奇:“什么好处?”

  “无非是对身上的那些伤口,”她的目光移到我左肩,停驻了许久,蓦地一哼,“你已经分神了。”

  我只好闭嘴。

  再看得大半晌,屋外的光渐变得黯淡,似天色渐晚,我的眼前也徐徐开始模糊。

  确切来说,是脑袋里莫名昏昏然。

  多年未读书,现在才翻了几页,居然会犯困了?我揉了会儿眉心提神,但好像没什么作用,反倒越来越困,怕是要输。

  我勉强振作精神,转观将军,她给自己倒了水,慢慢地喝,好整以暇。

  “嗯,这么快就累了?”sxynkj.ċöm

  她低低笑问了一句,把杯内剩下的水倒进香炉。

  嗤的一声响,烟气缭绕浓如重雾,将她此刻神容遮挡得不清不明。

  我感到哪里不对。“这个香,你……”

  “这个确然是药香,有什么问题么?”她轻声回答我。

  我撑起脸,竭力聚起神思:“不,不是有问题,南烛,南烛绝不会配错……可是……”

  可是我怎么会晕得这么厉害?

  “或许,是她疏忽了,”咬破舌尖后,刺痛激得我头脑一震,清醒了一刹那,“你……”

  “我怎么了?”

  将军的语气淡淡,漠然之中,有点冷。

  眩晕之感即刻又至,我克制得很艰难,强忍着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她身形似是晃了一晃,微作缄默,复而出声:“我很好。”

  “那为何我……”

  “也许,是你的伤都好了。”她扬手,拂开烟气,“又或者,是因为此香之中,我特意让南烛加了一些催眠的事物。”

  我一惊非同小可。“是迷香?!”

  “没错。”

  我不知该有什么情绪,眼下身体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更别说生气了。

  “宁远?”

  她不应我,我更觉不妙。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你说,我听!”

  鼻端仍有香气久弥不散,如我心头迷雾从未消歇,我喉咙里忽而发紧,忽而生涩。

  她依然端坐在彼处,她的脸,依然瞧不分明。

  “这个迷香的后劲很长,你定力不够,撑不了多久的。”她叹息,“叶姑娘,你会败。”

  她,她竟叫我,叶姑娘?

  “你不说清楚,就算是我输,”我咬起牙,“也不会心服!”

  她又陷进了沉寂。

  我死死望她,想过她会瞒我,却从没想到,居然要挨到这样的僵局!

  无声之下,迷雾之中,她施施然起身,在原地待了数息,末了走过来。

  “那好,我现在告诉你三件事。”

  到了近处,我总算看清她的眼睛,听清了她的声音。

  “第一件,我的旧部已经有消息了。”

  我心中有什么东西猛地撞过胸臆。

  “是好事……”我深吸口气,灌进胸腔的还是那些香味,熏得人愈发难过,“你,要去同……他们会合么?”

  “当然,他们在太原城等我。狼牙军已兵临城下,我必须去。”

  她应得肯定,不容置疑,我只能呢喃一声,“好远”,便也说不出什么了。

  “第二件……”

  她顿了一顿,说道:“金蟾迷心蛊,其实是没有解药的。”

  “什——我,我没听见……”

  我的脑袋里,不知不觉变得钝钝的,钝得在生疼,神识在发颤:“宁远,你再说一遍,我没有……”

  她侧着头,宛若瞧着我,可我察觉不到有眼神落在身上。

  “在苗疆,迷心蛊常用来迷惑神智,也有特制的,可封人内力,不过都一样,无解。”她别过脸,独向墙壁,“所以,你无需去恶人谷冒险了。”

  “……你为何,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眼角有点湿,我伸指沾了下,全是水泽:“我们从长安,从那么多危险中逃出来,吃了那么多的苦,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你才告诉我,没有解药……宁远,你总是,总是要气我么?”

  说到后面,眼泪就径自滚下来,落进衣领,凉得很。

  她冷哼:“以前不告诉你,是见你着急救人,我不想寒了你的侠义心肠;现在说出来,你正好在最后关节回头,不会越陷越深。而且,恶人谷中的那些人,你根本不是对手。”

  我冷笑:“世事难预料,未必不是对手!”

  “如果我是你,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快回中原,找到你的那位道长,一起想别的办法解毒,或许能救她一命,而不是还在这里大言不惭。”

  她骗了我,还要来教训我!

  我一把抹去泪:“我怎么大言不惭了!恶人谷又怎么了!安之暄如此害我朋友,除非她死了,就算躲上天,我也要抓她下来!”

  她默了默,骤地沉声道:“你最在乎的,果然还是墨道长。”

  我莫名其妙:“宁远?”

  “第三件。”

  此时,她的肩膀隐约颤了两颤,竟始终不曾回顾一眼。

  我对着她背影,头疼愈甚,却没来由,想起亦之,他在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望着咫尺之内,一个不肯回头的人……

  是不是也如我这样无力又无助?

  “事到如今,实不相瞒,叶姑娘,我对你的所谓喜欢,都不过是,心中有愧。”

  我的脑袋里突地轰一下,昏胀陡然炸开。

  “暄儿自小就爱与我胡闹,十年来的种种,也不过是她跟我玩的小把戏而已,倒把你这个不相干的人卷进来,我阻止不了她,就只能对你好些。”m.sxynkj.ċöm

  我捂住心口,胸腔里仿如没有跳动。

  “你又骗我……”

  “你就当作我骗你吧。”

  我无法去想,才二十天,为什么转眼就什么都变了。

  “你别骗我,别骗我,好不好……我,我猜,你是不是在被谁威胁……”

  “威胁?呵呵,好伟大的理由。”

  她的语调毫无人情,淡得如同冰湖底下的水:“本将军很感谢你为我着想,可惜这世上能威胁到我的,全都死了。奉劝一句,不是所有努力和真心都会得到报偿,叶姑娘,以后别再这么傻,对于别人来说,包括我,你这种人,都太麻烦了。”

  “公输筠,你闭嘴!”

  “你很伤心,我知道。”

  我瞠目瞪她,但泪雾浓重,全是光怪陆离的泡影!

  “从陶家大院答应带你去恶人谷,我便总是在想,该找何种时机,才可以告诉你这些,万幸,如今你所有伤势俱已大好,我心中的那些愧疚,总算可以放下。”

  “抱歉,让你不伤心,我真的做不到。”

  “宁远……”

  疲惫如藤蔓自心底丛生盘附,延绵周身,我被它缠得透不过气来。

  “别这么叫我。”她吐出两个字,“难听。”

  我咬住唇,浑身冰冷,屈辱、羞愤、怨毒,诸般感受重重加至。

  若夜放在尺远的地方,我试着伸手,却来不及够着,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后脑撞上桌沿,我眼前登时一片金星。

  “你虽莽撞,却很能撑。”

  昏沉之中,我辨不清周围事物,恍惚间人气临近,应是她俯身过来。

  “叶姑娘,这次,我算你赢。”

  话音伴着眉间一股冷气直贯入脑,我拼命握紧的最后几分神识倏忽烟消云散。

  困顿潮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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