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光景,弹指即过。
天微微亮时,我们起身赶往扶风郡驿店,早饭时分到达,而驿站门口,已有三人候在那里。
三人之中,我认识其二。一人白衣翩然,是问缘的金虚师兄白子羽,浩气营中我见过多次;第二个绯衣耀眼,是东方的菡秀师姐穆鲤,这姑娘平素对我十分客气,此时见我,却是一脸冰霜。
第三个人,我很眼生,看身形是个挺拔男子,然而墨袍缠身,兜帽遮颜,又背缚着一对秋水似的弯刀,不是中原人的装束,且坐在他们身后,垂头不语,安静得宛如一座雕像般。
看见他们,初祀师姐的脸色顿时凝起沉重。
白子羽看去比师姐还要疲惫得多,见彼此沉默,干咳出声,打破僵局:“既然大家都为了同门而来,当同心同力,相互倚助,那个安之暄太不讲理,在下一度为难得很,不知你们有何良策?”
穆鲤随即轻哼道:“你为难之处,不就是顾忌着那个女子,她既是五毒门下,又是藏剑弟子吗?”
初祀师姐漠漠扫了他们一眼,脸色还算平静,便沉声开口:“暄儿确然出身于我藏剑山庄,若她还肯听我这个师姐的话,在下自当让她完璧归赵,将二位的师妹安然送还,若不肯听,你们要动手,也请看我薄面,手下留情。”
穆鲤眉尖微展,笑道:“安之暄如何对待阡墨,本姑娘就如何回报给她。阡墨自小娇弱,跟来路上受苦不少,要是我这师姐都不护惜她,还能倚仗谁啊?”
她说完向我睇来,眼神刀剑也似。
师姐颔首,不动声色,将军含笑不语,梓铮自顾自擦剑,惊鸿被揉得嗡嗡惨吟,搅得我甚觉心烦意乱。
又听白子羽道:“初祀姑娘既如此说,在下也不会让姑娘烦恼。”
他转身拍拍那墨袍人的肩膀,继续说道:“这位陆轻炎老兄,与我商议过一个法子,虽不能万无一失,却可保两全其美。至于这个法子是什么,我不能多说,但初祀姑娘尽管放心便好。”
我有点晕头,既然不能多说,你居然还提起,吊人胃口,又叫人怎么敢放心?
这么想着,又听得惊鸿喀然一声痛鸣,玄青剑身上的暗红雕纹骤然灼眼得很。
那人被点到名姓,微微抬起下巴,晨风拨了拨他的帽子,露出一双眼睛,左蓝右金,竟是异瞳。
巳时一刻,暄儿她们终于如期而至。
早先听梓铮说,暄儿有一副美入骨髓的好相貌,我细细端望起彼端,那个款款而来的领头人。
这人的模样,果然十分动人,却漂亮得很复杂。
纤眉宁静,清眸温软,是江南山水淌在诗间画里的那番雅致风骨;长发不束不盘,飘洒肩头,下亸腰际,看去慵懒,可韶华青葱,然满头霜雪,竟是三分凄婉之味;再用一身苗疆紫衣,裹现婀娜,微风过处,裙裾摇曳,一段修长白腿欲掩欲露,不胜妖娆,引人无尽遐思。
如此美人,将军当年也下得去手,委实令人佩服。
转眼间,她们在我们对面站定,人并不多,除了东方三个和暄儿自己,也就剩下三个不相干的生面孔,反观我们,似乎是占了一点便宜。
暄儿的眼光在我们这边一晃而过,轻笑开口:“师姐,你带的人不少,万一要打起来,我可就吃亏了呀。”
她话音刚落,点点蹄声忽从我们身后响起,并着一声轻哼:“还有我在,你怎会吃亏?”
我心里陡沉,转眼一望,见着将军她驱着赤电,慢慢悠悠,踱上前去,一步未停。
“暄儿,好久不见。”
左肩的伤口突然隐隐作痛起来,我心头生起一股莫名滞涩,虽然想过总有一天会和将军分道扬镳,却还是难以明白这一天怎么来得这么快。
而对面,暄儿见着将军突然过去,神情起先几分意外,随后欣喜溢于言表。
“我知道,我就知道,我不会想错。”
她在那噫语一般,自说自笑,我听得迷茫,她没有想错什么?
暄儿笑过之后,伸出右手,拉住赤电的马笼头,要将它牵到自己面前,红马儿似乎被拽得脸疼,挣了几挣,但没有摆脱。将军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垂着头,盯着她牵马的手发呆。
这只手被青丝手套裹得严严实实,从指尖到手臂没露丁点肌肤出来——若是正如梓铮所说,她被剑锋穿腕断筋,那伤痕必然难看。
将军凝视一阵,脸色倒没有变动,默了少顷,终于凉凉出声:“我到底,对你不住。”
暄儿仰脸望她:“你这句话,我等了多少年,现在才说出来,不觉得为时已晚了么?呵,你终究肯来见我了,来说这句话了,是不是已经知错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一如她眉眼的温婉,语气里掩不住激烈,但传到我的耳里,心头忍不住发寒,那滞涩感觉愈见清明,难受之处,竟还能阻抑呼吸,兼之左肩痛楚,我心绪渐起波澜。
正轻躁间,有人开口喝道:“安之暄,安姑娘!叙旧不必急于一时,先说正事如何?”
我转眼一瞟,穆鲤姑娘一张脸寒似冰雪,俨然十分讨厌暄儿这般旁若无人。
再看看其他人,咳。
初祀师姐扶着重剑,眼睛望着那边自家妹子,面无表情;梓铮一脸木然,但她手提轻剑,用剑尖将地上一只甲虫翻来覆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更有甚者,白子羽道长一脸“今儿风好大啊,贫道的发冠又要歪了”的无奈,干脆坐在某块断石背面避风去了,那墨袍人扭着脖子瞧他,不发一声,这种情境看着真是一言难尽。
我捂着心口,说不出话。
再瞧瞧暄儿那里,东方和初诺两个眼巴巴的望着我们,东方抿着唇不说话,糯米小孩子却憋不住,眼红红的,想哭又不敢,十分辛苦,另外三人牢牢盯着她们,其余一概不理。我瞧着心头直抽,又望望问缘,从来时,便无人管束她,她也是独自坐在那,垂眉闭目,面容冷白,不知所想。
我觉着有点古怪,又听得暄儿笑道:“秀姑娘好心急啊,你家师妹如今在你眼前,如你所见,你总会带回去的,又何必担心耽误这片刻?”
穆鲤被她呛回一句,重重一哼,没有言语。
将军在马上一声叹息:“你变了许多。”
暄儿听她一叹,垂下眼去:“这个罪魁祸首,其实是你。”
将军只有沉默。
暄儿继续说道:“自小,你处处忍我让我,但凡好吃的好玩的,你总是先给我,我发脾气,闹别扭,你不会和我争吵。唯独那一年,你与我剑锋相对,无论剑道还是手段,都死死压我一头,我从未被你如此对待,有多不甘心,又是何等的不习惯,你知道么?”
将军望她,仍旧抿唇不语。
暄儿说着眨眨眼睛,转脸朝着风来的方向,那边是一条寂寥官道,她呆怔片刻,言语未停:“大唐的江湖,真的太大太深,连你也不能……也罢,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初有多不习惯,我如今早就毫无感觉。你我眼下重逢,是我一手所为,无可挽回,你要怪,只能怪我一人。但……”
她骤地抬头,对上将军双眼:“这段往事了结之前,我要任性一回,你可不许再插手。”sxynkj.ċöm
将军皱眉:“你又想做什么……潇潇你就站在那听着,别拔剑好不好?”
我被她忽然回头来的一句轻喝惊得一愣,低头一看,若夜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
恍惚了一瞬,我刹那间一股恨意冲上头脑,竟没忍住,叱喝出来:“你只顾你自己任性,为什么还要牵扯他人一起?”
暄儿盯我半晌,掩唇一笑:“你就是叶鸷潇?既然和公输打架,就该正经的打,为何要劫人呢?”
我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卧龙丘那会儿,我技不如人,被她打伤,失血昏死。醒来已被她带往成都,怎能劫她?
暄儿一脸不信:“她又为何带你去成都?”
我瞟一眼将军,她咳嗽了下,淡淡说道:“这地方兵荒马乱的,鸷潇姑娘倒在那儿人事不知,太危险了。”
暄儿颔首,仍然问我:“你到了成都,性命已是无虞,怎么还不准公输离开,扯着她跟你去苗疆?”
我好气又好笑,这个女人实在不可理喻:“你怎么不说,是公输将军耍赖不肯走?”
暄儿摇头笑了笑:“不可能,她脸皮哪有这么厚?”
我急辩道:“她就是这么厚脸皮!”
登时身边一声轻噫,师姐看看我,又看看将军,嘴角悠悠扬起,笑得我毛骨悚然;梓铮轻呼出声,她方才手抖,终于将那只甲虫刺了个对穿。
而将军,神情一直懒散,让人更不能看懂。
紧着又听见穆鲤姑娘冷声开口:“叶鸷潇,她要的人既然已经回去,你还跟她废话什么?”
白子羽也连忙站起,道:“是了,还请安姑娘早些将我等同门放还,大家勿再动干戈的为好。”
他这么说着,一直无言的问缘忽然抬头:“师兄,你们当真是来救我?”
白道长皱眉:“说什么话,你是我师妹啊。”
问缘盯着他默默半天,蓦地冷笑两声:“你们盘桓这么多天,想也累了,接下来我的事,不必再管。”
白子羽脸色陡沉,他身旁的墨袍人歪歪头,仍然没有出声。
我更觉奇怪,却见暄儿俯身,一手搭上问缘肩头,嫣然而笑:“墨姑娘这副逞强模样,真惹人怜惜,那边是你的同门,还有你的朋友,你叫他们不管你,又有谁人忍心?”
问缘瞟她一眼:“那安姑娘可知道,你这么居高临下,口是心非的样子,很惹人厌?”
暄儿啧了一声,显出几分惭愧,手掌滑下,托起她胳膊,似乎想扶她起身,但被问缘推开了。
问缘的白衣和她的容颜同种憔悴,她不再理会周遭,揉起一把衣摆,紧握在手里,我咬着牙,直眼看她,看她抓着衣摆的手,在很细很轻的发抖,可她好像不情愿被人看到这只手的秘密,拧得五指惨白,她想掩饰掉什么,可是她整个身体,在两群人的各色眼光里,终于,渐渐颤然挺立。
有个站在问缘身后良久的年轻男子,此时忍不住开口:“墨姑娘,你何苦?”
他这话说出了两群人的心事,我也不由得多看此人几眼,他白衣青衫,身负轻重二剑,站在那儿,虽然宛如一段人形葱白般存在,但形容和煦温文,倒似个好相与的人物。
且还是一个曾经的藏剑弟子。
我转眼又望望另外两人,她们手执虫笛,扬颌抬眉,均是轻狂肆意的模样,心下便隐隐羡慕暄儿,羡慕她,即便山高路远,水深火热,身边总有人陪着她胡闹,一起踏遍魍魉江湖。
这一瞄掠过去,那两人之中的黑衣女子亦在深深望我,神情间倏忽怔了一怔,露出惊奇之色。
我摸摸脸,又借着若夜剑锋照了照,并没有沾上什么,便不再管她了。
而问缘对那男子的言语置若罔闻,尽力站起来之后,身体还是没有抑住发颤,几欲难以支撑,这使她下意识抬手,往背后撩去,想来是要去抓取什么事物的样子——然而她的剑早就不见了。sxynkj.ċöm
她便抓了个空。
问缘的脸颊边浮上薄怒的红晕,回头恶狠狠朝那棵大葱白一瞥,那人被她瞪得一愣,随后嗤笑一声:“别再想你的兵器了,反正,你也拿捏不动。”
“什么意思?”
一时间,竟还有两人和我异口同声,叫将出来。
我呆了一瞬,转眼观去,白子羽两道剑眉已经拧起,一直和悦的脸上些许动容,另一人是将军,她直勾勾瞥向暄儿,想听得一点解释。
暄儿倒是面不改色,淡言道:“落在我手里,还不肯听话的人,我自然要让她吃点苦头了。”
将军敛眉,一言不发。
那段葱白咳嗽一声:“墨姑娘被我们拿住后,时不时自己挣掉绳索,带着这俩小的逃走,可惜两个小的一个年纪小,一个胆子也不大,她们就没有得手过。倒是暄儿,隔三差五的要抓她们回来,烦不胜烦,所以,对墨姑娘,用了金蟾迷心蛊,封了她的内力。”
穆鲤冷哼:“真狡诈!”
暄儿朝她偏偏头:“穆姑娘,我只要见到我想见到的人,从没真正加害过你们的师妹,至于手段如何,需要计较吗?”
我胸口气闷得泛疼,又见她对那男子说道:“楼剑,把小师妹先放回去吧,莫让大师姐久等。”
那人答应一声,一把抱起初诺。
糯米被他抱在怀里,起先有点害怕,后来见着这人一步一步,将自己送到姐姐身边,立马神情雀跃,竟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欢腾得小兽也似,把她姐姐,梓铮和我三人,挨个儿的,都狠狠扑了一遍。
小孩子的心思便是这么简单随意,喜欢谁,看谁顺眼,就往谁胸口使劲儿一扑一蹭,以表想念之情,糯米在扑完我们之后,重又回到大师姐那儿,搂着她的脖子,噎噎着小声抽泣。
小丫头这一个多月来,心情定然是委屈极了。
三人之中,初诺最先回来,另外两人许久不见动静,我觉着奇怪,转头问暄儿:“还有两个呢?”
暄儿并不看我,先是一瞥东方,后又注目穆鲤,冷笑道:“她们两个,我原来是想一起放人,可我现在又不乐意了。”
穆鲤眸色一冷:“安姑娘,你有言在先,我们找到了人,你就放我师妹回来,如今怎么出尔反尔?”
白子羽亦道:“江湖中人,俱重信义。安姑娘仪貌非凡,定然也不是那种背信之人。但姑娘突然不想放人,在下不解,想来其他人也是茫然,还请姑娘说个透彻。”
暄儿看了他一会儿,嫣然笑道:“阁下出自名门大家,涵养与谈吐的功力很厉害啊,这话对我又是恭维又是埋怨的,真叫我惭愧的紧。”
她嘴上说着惭愧,但无半分愧色,反而眼光中暗流微漾,渐现嘲弄。
白子羽倒是不卑不亢,肃颜道:“在下师承纯阳真诀,修的是返璞归真之道,待人从不敢阳奉阴违,虚与委蛇。”
暄儿点头:“诚然如此,所以阁下凭着这点气度练就了一副绝佳的嘴皮子,只消得张张口,就能让藏剑山庄几十个人殚精竭虑,为你东奔西走,而你呢,还可以照旧风花雪月,这多好啊。”
白子羽听得神情顿寒,但仍隐忍不发。穆鲤看不下去,扬声道:“安姑娘,你的话是不是过分了?”
“过分?”暄儿掸掸衣袖,将白穆二人越见明显的怒容全然无睹,“你们抓着我在藏剑山庄的那点往事,对藏剑门人百般刁难纠缠,逼着叶初祀亲往南疆,自身反而坐享其成,难道就很有道理了么?”
她哼了一声:“呵呵,别把我想得太简单!”
听得此话,穆鲤姑娘再也按捺不住,呛啷声响,背上双剑铿然出鞘。
“七秀坊门下,菡秀弟子穆鲤不才,愿以冰心诀,讨教五仙教毒经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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