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苏介在孟春晓身旁来回走动,不时张望观月台内一番,然而观月台大门紧闭,其中毫无声响。

  他心中惴惴不安,十分担忧。

  孟春晓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宁王殿下,你晃得老奴脑袋晕。”

  苏介便在孟春晓身旁停住脚步,急切地问道:“青青她不会有事吧?她可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

  孟春晓的腰背仍旧挺地笔直。

  她望着远处乌云密布,却迟迟不见落雨的天幕,开口问道:“那又如何?”

  苏介不禁蹙眉:“什么那又如何?春姑姑,那是桑泷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啊!”

  “陛下也是太皇太后唯一的孩子了。”孟春晓定定地凝视着苏介,吐出这么一句。

  苏介却丝毫不愿理会孟春晓此刻的抬杠,复又来回走动起来:“青青与他人不同,况且她而今有孕在身——”

  “殿下,”孟春晓出声打断他道,“你不要忘了,那是顾七小姐自己选择的道路。”

  苏介忽然消声,停在了原地。

  他垂下双手,颇像个局促不安的孩子。

  面容沮丧,却在半晌之后忽然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那笑容之中似乎有许多东西,但无人在看他,因而无人注意到他此刻面上的表情,他心上之人更是看不到。

  他道:“可我只想她平安。”

  孟春晓顿时转头去看他,可苏介已经垂下了脑袋,站在原地,像个颓丧不安的孩子那般,仿佛在等待领他回家的母亲。

  孟春晓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欲拍他的肩膀,却仍然是在半空中停住了手,转而宽慰他道:“她不会输的,在盛京,在大晋,甚至在这天下,她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赢家。”

  “你要相信她,”孟春晓轻声道,“奴婢...也曾是抱过七小姐,看着她长成少女模样的啊......”

  苏介缓缓抬首,望向孟春晓。

  恰巧方才紧闭的观月台大门缓缓打开,只见皇帝孤身从里面缓缓走出。

  他好像瞬间老了十岁,脊背微微弯曲,似乎从未挺直过一般,那张脸上的颓败似乎嵌进了皮肉骨血之中,原本由精神头撑起的皱纹似乎一瞬之间深深刻进了脸庞。

  皇帝晋诚抬首,望着观月台下被乌云笼罩的皇城,望着那属于了他十三年的天下,低沉着嗓音,开口道:“摆驾,章华台。”

  苏介只望了皇帝一眼,便忙从偏门跑进观月台内。

  只见顾倾墨正站在方才皇帝所坐的首座前,同从前一般身长玉立,唯一不同的便是挺着一个大肚子。

  她缓缓回首,抬起下巴俯瞰这观月台,在观月台华灯的映照之下,容姿绝美,艳丽无双。

  苏介忽然顿住脚步,站在观月台下望着那世间无二的妻子。

  他想起来,他从前曾见过顾倾墨的,在年幼之时,也是在这观月台上。

  皇帝无声地坐在太皇太后对面,微微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皇太后也静静地坐在那,望着皇帝,一言不发。

  他们已经这般相顾无言许久了,久到孟春晓进来换了一回灯。

  晋承偲在章华台侧门,朝换灯出来的孟春晓招招手。

  孟春晓朝四周张望了一番,便提着东西往晋承偲处小跑过去:“殿下,您怎么还没回宫去?”

  晋承偲忙开口问道:“皇祖母怎么说?”

  孟春晓责备地看着他:“这不是殿下该担心的,宁王妃若是知道殿下此刻仍留在章华台,怕是会不高兴。”

  晋承偲缓缓垂下脑袋,整个人都闷闷不乐的。

  他轻声呜咽道:“若是姐姐知道是我劳动了皇祖母因而怪罪于我,我也无话可说,好歹春姑姑及时赶到,救了姐姐一命,但承偲而今心里后怕地紧,担心皇祖母彻夜劳累,就是回宫也实在睡不着。”

  他拉着孟春晓的衣摆,央求道:“姑姑,承偲能进去看看皇祖母吗?一眼也好,承偲见皇祖母无妨,自会乖乖回去睡觉的。”

  孟春晓回首看了内室一眼,回道:“陛下此刻还在里面呢,若叫陛下知道殿下这么晚还跑出来胡闹,怕是要责难殿下。”

  晋承偲立刻蹙眉,怪道:“陛下在这儿做什么?”

  孟春晓拍了拍晋承偲拉着她衣袖的手,安抚道:“有太皇太后亲自看着陛下,宁王妃才算是真的安全,殿下赶快回去休息吧。”

  晋承偲望了内室一眼,转首同孟春晓又说了几句话,才乖乖离去。

  他心中清楚,今日一切,必然是顾倾墨亲手谋划。

  芍山之乱乃朝中忌讳,不是轻易可以提及更改的大事,顾倾墨究竟为何在此时出手他不清楚,顾倾墨究竟是谁他也不想知道,顾倾墨又有何底牌能够保命他依旧不知。

  他只知道,他需要帮助顾倾墨,帮助她更顺利地一步步走下去,让顾倾墨能够更安全,更安全,也更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他甘愿做顾倾墨的棋子。

  “皇帝今日,怎么请了崔老参加中秋夜宴?”太皇太后终于主动开口,却问的是这么无关紧要的一句。

  皇帝微微蹙眉,低声回道:“儿臣并未宴邀崔老。”

  太皇太后掩嘴咳嗽了两声,轻声冷笑道:“那便是崔盛渊自个儿的阴谋了,大内禁宫,他一个老头说进就进,还掀起这般滔天风浪,他们清河崔家,还真是好本事。”

  闻言,皇帝立刻看向太皇太后:“母后此言何意?”

  太皇太后看着皇帝,笑道:“难道皇帝看不出这是崔家的阴谋?”

  皇帝眉头紧蹙,却面露不解。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崔盛渊命人在盛京散播不利晗雨的谣言,将卢家小姐之死怪罪到我们琅玡王家头上,还在中元之时闹出那等闲言碎语,可别以为哀家不知道。”www.sxynkj.ċöm

  太皇太后又咳嗽了两声,眉目却习以为常般冷淡。

  “而今又借中秋夜宴攀咬出顾小七,说什么要为旧友沉冤?结果却是将小七与芍山之乱关联到一处,”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到皇帝身上,“这不是崔氏阴谋,又是什么?”

  皇帝怪道:“母后的重点难道在此?”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低哑的嗓音如同捕猎的响尾蛇一般,仿佛在皇帝的耳边响起:“那皇帝的重点何在?”

  皇帝颇为不解地望着太皇太后,像是从未见过这位身为他母亲的老妇人一般,眼里满是疑惑不解。

  “母后,”他出声道,“您不要说您不知道王离她在观月台上,自认她是芍山之乱罪臣之女顾倾墨一事,您更不要说您不知道是顾小七回来了。”

  他疑惑不解地死死盯着面前满脸淡然的太皇太后:“她回来,声称顾醴与乘风将士蒙受了不白之冤,要儿臣重开旧案,为她口中所谓的忠臣良将‘沉冤昭雪’!”

  “您不要说您不是为了制止儿臣将她就地正法,方才召见儿臣!”

  皇帝睁大一双虎眼瞪着太皇太后,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却将尾音研磨地十分之重。

  “那芍山之乱真相当真如此吗?”太皇太后忽然转首盯住皇帝,那双其中除了审视,毫无任何感情的眼睛,射出鹰隼一般的锐利光芒,直直落在皇帝身上,刺进他的胸膛。

  “顾醴一家与乘风将士当真蒙受了不白之冤吗?”太皇太后追问道,“你当真为了堵上你亲外甥女的嘴,就要将她‘就地正法’,一尸两命吗?”

  太皇太后的声音冷漠淡然,似乎在问一个事不关己的问题,一双眼却微微泛红,嗓音沙哑低沉,带着轻颤。

  皇帝与太皇太后四目相对,良久才开口回了一句:“芍山之乱就如百姓所见那般,并无任何冤屈。”

  太皇太后忽然靠坐向椅背,淡然道:“那皇帝在害怕些什么?”

  皇帝的心忽然一紧。

  太皇太后接着说道:“重开芍山之乱旧案,放手让刑部去查即可,他们要什么,皇帝满足!反正结果就如皇帝所言那般摆在那里,倒是还有谁能翻出天来?”

  “嗯?”太皇太后缓缓靠近皇帝,那双曾映照过无数个死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皇帝,“你说对吧?”

  皇帝的手微微发颤,他回视着太皇太后,突然嗤笑起来。

  太皇太后却并不为所动,缓缓往后靠坐在椅背上,沉着一双眉眼,静静地望着皇帝,望着她而今唯一的儿子,也是她曾经最为痛恨,却也最为感到痛快的儿子。

  “母后,”皇帝开口道,“你当真要这般帮着顾醴和桑泷的孩子吗?不惜与儿臣作对,让儿臣难堪?”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地望着皇帝,沉声道:“阿诚,母后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长安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你明白吗?”

  皇帝突然微微愣住。

  这是芍山之乱后,太皇太后,他的母亲,第一次这么叫他,一如从前那般,是叫着自己的儿子一般,叫他阿诚。

  “母后时日无多了。”太皇太后突然这么说道,朝着皇帝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是那般慈祥温和,像个真正的母亲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的笑容。

  太皇太后笑着望着面前唯一的儿子,缓缓说道:“母后疼爱小七,这是不假,可母后也是阿诚你的母后,是全天下的国母太皇太后,母后不得不——”m.sxynkj.ċöm

  太皇太后突然猛地咳嗽起来。

  皇帝一时间吓得怔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去为太皇太后顺气,又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太皇太后倒茶,却不小心将水杯打翻。

  水顺着桌案缓缓流动,流过一团乱糟的桌面,往地板上淌去。

  太皇太后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见皇帝将桌面弄地一团乱糟,还在慌张无措地收拾,心中猛地泛上一阵酸楚。

  她拉过皇帝收拾桌案的手,紧紧地攥在双手之间摩挲。

  “阿诚,我们食天下俸禄,就不能不做天下表率,我们得真正为天下万民着想。”太皇太后盯着皇帝那双微微发颤的手,眼眶逾渐发红。

  她说道:“你以为母后满心都在小七身上,可小七只有母后疼了啊。”

  太皇太后紧紧盯着手中儿子的手:“小七她从小金尊玉贵,人人疼爱着长大的姑娘,没了爹娘兄姐独自在外生活了那么多年,回家了还要借着别人的身份,步步为营,担惊受怕。”

  “母后想都不敢想她这些年受的苦,”太皇太后说着,声音微微呜咽起来,“可此事母后不是在帮着小七,母后是在为母后的儿子向小七讨饶,阿诚,你明白吗?”

  “母后?”皇帝大睁着一双虎眼,紧紧盯着自己的母后。

  太皇太后微微笑着,缓缓拍着皇帝的头:“天下终究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史书总归是新人书写,难道你要为了争这莫须有的名头而再造杀孽,让后人诟病耻笑吗?”

  “母后,”皇帝轻声开口,“儿臣不懂。”

  太皇太后微微喘着气:“你以为今日小七是被迫自认身份?你以为崔盛渊能斗得过她那个丫头?”

  “你们都以为母后老糊涂了,母后什么都知道!”太皇太后哑着嗓子说道,“而今墨淮在北疆统领军队,逊白在朝为官,你的好儿子又曾是倾城的未婚夫君,芍山之乱被拿到今日众臣在场的地方说出来,阿诚!”

  太皇太后猛地抓紧太皇太后的手:“不要再错了!你以为小七是要唤醒当年那些老人的良知?她是要新锐疑惑,用大晋的未来与你做赌博!”

  皇帝猛地瞪大双眼,心中升起一个十分震惊的念头。

  他不敢相信,却又克制不住地去想。

  “母后时日无多了,”太皇太后笑着说道,“母后只希望小七能够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希望母后的儿子能够明白知错就改,回头是岸的道理,那是他从小听母后讲述的道理,母后不希望母后的孩子忘记啊。”

  皇帝刚想开口,太皇太后忽然又猛地咳嗽起来,咳到最后,竟咳出一口鲜血来,喷溅在皇帝的龙袍之上,鲜艳迷离。

  皇帝盯着那血迹,缓缓睁大了本就睁地很大的酸疲的双眼。

  太皇太后却笑着,仿佛口中的甜腥不过假象,那喷溅的血迹不过是花纹:“母后一点也不糊涂,母后知道当年,当年...是你皇兄——”

  太皇太后又是一阵咳嗽,嘴中的鲜血不住地顺着嘴边的皱纹流淌,染红两人牵在一起的双手。

  “阿诚,答应母后,”太皇太后的嗓音如猫儿一般细微,“让你妹妹的孩子,让母后的小七,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别再争了。”

  太皇太后说完这么一句,仍旧死死攥紧皇帝的手,一点也不松。

  像是皇帝不答应,就要带着他进太皇太后身后那并不存在的无边地狱一般。

  皇帝面目痛苦了半晌,方才缓缓地点头,应道:“儿臣答应,儿臣都答应您,母后!”

  太皇太后听完皇帝最后几个字,便向一旁歪去,倒在了皇帝怀中。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女状元更新,母子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