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墨迷迷糊糊醒来,一双眼却沉重地睁不开,浑身绵软无力,连张嘴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她脑子混沌一片,爹娘兄姐、乘风将士、阿淮苏介、承偲顾瑀...无数人在她脑海中对她说话,一张张脸在她面前闪过,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又飘散无踪。
她心里十分慌乱,一颗心死死吊着,悬在身外,她拼命挣扎,想要挣脱缓缓下沉的身躯,想要伸手抓住面前朦胧的光,但无论如何都挣动不了一丝一毫。
她感觉到那唯一的光逐渐灰暗,逐渐远离自己,而周身的声浪似乎要将自己淹没,可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她真的感觉累了,感觉到浑身酸软乏力,似乎沉进那声浪之中才可稍加安慰。
她大抵,就要死了吧。
“青青...青青——”忽然,她听到那声浪之中,有一个声音格外清晰,似乎在用力地砸向她的耳朵。
“青青,青青!”顾倾墨听得更清楚了,那声音是从光源处传来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中气十足,朝顾倾墨气势汹汹而来,似乎要将她这个偷懒的小贼抓回去。
顾倾墨听着这声音,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暖意,渐渐舒缓了浑身的无力酸软。
她缓缓笑了起来,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想去看那人。
谁料,竟真的睁开了双眼,入目便是一道昏黄的光,晃得长久沉浸在黑暗之中的顾倾墨一时有些不适。
她闭上眼皱了皱眉。
“青青,你醒了!”
顾倾墨脑中混沌一片,尚不知今夕何夕,也没回应,只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正直直地打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似乎有粘性,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钉在那视线之中。
顾倾墨缓了少顷,终于能够适应一些,方才睁眼。
只见床边正坐着一个青年,身子倾到自己身前,满脸焦急。
顾倾墨静静地躺在那儿,仔细认真地端详。
只见那青年一双浅灰色的眸边拉满血丝,单凤眼下一片乌青,嘴周生出一圈青青的胡茬,原本俊朗朝气的样貌,此刻却显得枯黄消瘦。
正是苏介。
苏介瞧她醒了,心中立刻升起一股灼心的喜悦与释然。
“青青,你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苏介倾身去问顾倾墨,那张多日未修理的面容上,平白升起一股光华,照耀地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朝气俊朗的青年。
顾倾墨盯着瞬间变得神采奕奕的苏介,一滴眼泪便从眼角滑落。
她哑着嗓子开口:“苏子衿,永远都别离开我。”
那晚,精疲力竭倒下的顾倾墨昏睡了两日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一直守在床边的苏介。
她望着昏黄烛灯映照的疲惫青年,耳边是声浪退去之后空寂的无声静默,静静望着苏介半晌,开口便是那么一句。
但只这么一句,苏介连日来的担惊受怕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顾倾墨唤的是他的名字,他听到顾倾墨让他永远都不许离开她,他看到了顾倾墨眼角的泪水,他心里疼地要命,仿佛被扼住喉咙一般喘不过气发不出声音。
但他却又无比高兴,那兴奋喜悦似乎要烧穿他那具单薄的身躯。
那晚,苏介伏在顾倾墨的床边,捏着顾倾墨柔弱无骨的小手指,满面泪水,余夜无眠。
“王爷回去休息了。”阿雾对坐在窗边看书的顾倾墨道。
顾倾墨点点头,合上书,问道:“阿芮回来了吗?”
阿雾回道:“芮大夫回来有一会儿了,早先晓艾还来问公子方便否,我的意思是让芮大夫替王爷也看一看,王爷这两日都守在你床边,看上去也不大好。”
顾倾墨将书随手搁在窗台上:“他说不用便不用吧。”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芮之夕房间走去:“现在得空了,我自个儿过去挨她的针吧。”
阿雾看着顾倾墨,欲言又止。
顾倾墨走到门边了,又停下脚步,轻声道:“想问便问吧。”
阿雾蹙眉望着顾倾墨,望了好半晌,等到顾倾墨都快抬脚走人,他方才勉强开口道:“公子而今是什么想法?”
顾倾墨回首,好笑似的看着阿雾:“你说于何事?”
阿雾一怔。
他心里有些烦躁,他觉得顾倾墨似乎变了个人,好像变得比从前更加释然了。
许多事情不闻不问,顺其自然般,好像是从接风宴开始便如此,与从前那个步步为营的顾倾墨判若两人,但好似又只是些微的变化,并不足以改变任何东西。
但他仍旧是开口道:“宁王。”
顾倾墨微微歪了一下头,做沉思状。
片刻,她便笑了起来:“皇帝赐婚,我怎敢不尊?况且我先前欺君罔上,没有获罪已是万幸,再者这也是王侍中生前遗愿,我若不听,有违孝道。”
“你给他守哪门子孝?而且你先前——”
“是我错了,我早已不是顾倾墨了,”顾倾墨淡笑着看着阿雾,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我身上背负着的只有沉冤昭雪的遗命和二十几万条人命的仇恨。”
她轻声说着,语气之中一丝感情也无:“除却这些什么也无,我早已失去了能够违抗这一切的身份。”
她笑笑:“再者,我与苏子衿,不是你一早就希望的吗?”
阿雾睁大双眼,有些无措,他不明白顾倾墨怎么昏迷了两日醒来,忽然变了态度,心中惴惴不安。
“你若就这般不情愿嫁给王爷,何苦再留在盛京?你不是没有选择。”阿雾劝说道。
顾倾墨的目光缓缓冷了下来:“阿雾,我最后再说一次,我绝不可能再一次从盛京逃走,我既然回来了,就要将它变成我想要的天下,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她缓缓垂下眉眼,目光之中晕染上一层朦胧而暧昧的深情:“况且我愿与不愿,本就不是最最要紧的,我们生来就没有选择婚嫁的余地,先前若是上官莹没死,我或许当真会娶她,可现在是我要以王家小姐的身份嫁给苏子衿,便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公子......”
“往后别再这么叫了,”顾倾墨道,“我现在是琅玡王家的庶出小姐,王离,未婚夫君宁王苏介,赐字青青。”
闻言,阿雾当真是怔在了原地,直到顾倾墨走远了,都没再反应过来。
芮之夕冷着一张冰山美人脸,仔细地为顾倾墨扎针。
顾倾墨坐在芮之夕床上,垂着脑袋,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前,只着一身中单,上衫半褪到手臂,仍着裹胸。
“阿芮,”沉默了半晌,顾倾墨终于是轻声问道,“我真的只是殚精竭虑太过,多休息就会好的吗?”
芮之夕扎针的手微微一滞,立刻回过神来继续动作。
她骂道:“不然呢?”
顾倾墨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个动作,微微抬眼,盯着芮之夕床帘上的一朵兰花,半晌才吐出一句:“我希望你们都别骗我,否则等我哪天昏过去就这么死了,怕是当真做鬼也不得安宁。”
芮之夕这回停下了动作,盯着身前的女子,望着她白皙皮肤上扎满的银针,终日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再次因顾倾墨而露出伤情的神色。
她微微动了动嘴,却没说出什么。
顾倾墨却没在意芮之夕的古怪情绪,又道:“你知道吗,昏过去那天,我闻到味道了。”
芮之夕刚要触碰到顾倾墨光滑白皙肌肤的手猛地顿在了触手可及之处。
她低声惊呼:“你能闻到了?你闻到了什么?”
顾倾墨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芮之夕慌张无措的双眼之中。
“阿芮,你慌什么?”顾倾墨苦笑了一下,“你不是该高兴才是吗?”
芮之夕站在床边,第一次在顾倾墨面前手足无措:“我能慌什么,我是你的大夫,自然关心你的病症。”
顾倾墨紧紧盯着芮之夕,笑道:“我只是那日闻到了苏介身上的味道,原本我是不知道的,先前阿雾与我说过,苏子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我昏迷那日,清清楚楚闻到了的。”
闻言,芮之夕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来,便骂道:“你都多少年闻不到味道了,当真还记得檀香是什么味道的?”
顾倾墨仔细瞧着芮之夕的变化,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但面上丝毫不显:“我可是神童,便是再久的时间,也是忘不掉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的。”
闻言,芮之夕的睫毛扇动几下,胸口起伏略微加重了些。
顾倾墨面露苦笑:“先生说,我是因为那几天在芍山呆的太久,被尸腐之气伤了嗅觉,又兼亲手点燃芍山上冤死的英烈尸体,看着芍山被吞天的黑火席卷,吸入太多黑烟,所以导致再也闻不到味道。”
芮之夕忽然听到顾倾墨说起她丧失嗅觉的原因,心里咯噔一下。
“你师承先生,与他心意相通,都这么说,”顾倾墨紧紧盯着芮之夕,一双眼中满是伤情,“可你知道吗?”
芮之夕缓缓咽了口口水,忽然有些想逃走。
这是她第一次想从顾倾墨的眼前逃走,而不是拼尽全力想在顾倾墨的眼中留的一席之地。
“其实我很想闻到味道的,”顾倾墨开口道:“我想闻到食物的香味,想闻到春天的花香,夏天雨后泥土的清香,想闻闻药的怪味,想闻闻...身边人身上的味道。”
“我想闻闻我的阿芮,”顾倾墨忽然攥住芮之夕的衣袖,“是不是沾染浅浅药香,像永远都退散不掉一般,清苦冷冽而让人心安,就像礼佛的苏子衿沾染淡淡檀香一般。”
芮之夕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尽量不去看顾倾墨,睁开顾倾墨的束缚,走到桌前收拾东西,半晌后开口,嗓子却没来由地有些喑哑:“药凉了,快些喝了。”
顾倾墨的面容冷下来,紧紧盯着芮之夕,那双能勾魂摄魄的双凤眼里,又透着隐秘的窥探的光。
她半晌没有发出声音,而后道:“阿芮,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芮之夕整理东西的手又是一顿,但这回,她没有再故作掩饰地继续整理,而是缓缓坐了下来,坐在背向顾倾墨的位置上。
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顾倾墨,是在一个灰蒙蒙的雨天。
那日,鹤归堂来了很多病患,她在前堂忙得脚不沾地,都快忙晕了的时候,听打杂的小厮说,先生叫她去后院。
她便立刻给手上的患者开好了药方,掸干净衣衫,往后院去了。
路过中厅之时,她看到角门边上停着一辆马车,灰黑而破旧,与鹤归堂的每一处都格格不入,若要真生拉硬扯上,大抵就是柴房运柴去给济慈堂的流浪儿们用的马车罢。
芮之夕这么想着,往后院走去,但那马车明显是用来坐人的,这在她心中隐隐生根。
后院的一间朝阳的空屋子外,站着三个人,一位是她的授业恩师,鹤归堂堂主,天下第一医师子鹤先生,另一位男子与女子她都不认识,但都与先生年纪相仿,只是那女子颇为古怪,身着男装,满身煞气。
先生看到她后,让她进屋照料屋中患者。
那个陌生女子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先生向她解释自己是先生的唯一亲传弟子,虽则年少,但行医已有数年,诊治过病患无数,早可独当一面。www.sxynkj.ċöm
芮之夕没有听完先生的话,便进了那屋中,她向来不喜与人多言,何况争辩。
但她进屋之后,那床上却是一个人也无。
她留意到那床上被褥有些凌乱,微微蹙眉,便欲转身离去。
谁料方才转身,身后的卧榻上,赫然坐着一个眉眼锋利、张扬美艳的绝色少年,那少年一身黑衣,柔顺漆黑的长发高高竖起,却有两缕落在眼前,但仍旧遮挡不住那双双凤眼中能够勾魂摄魄的漆黑眸子。
她的心猛地停歇一瞬,转而狂跳起来,像是要挣破束缚,冲出胸膛。
只见那少年目光肃杀,认真而仔细地擦着从靴中拔出的一把匕首,那匕首上的寒光冷冽,像是在向主人渴求饮血的欲望。
那少年见她转身,抬眼盯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锋利而迅猛地直直刺在她的心头。
她一怔,少年已将她抵在身后的柱子上,横刀颈前,眼神比那脖子前的匕首还冷,仿佛射穿她的灵魂。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顾倾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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