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情况,十三仙后来在黄珍那里得到了核实。黄珍说,按照她父亲的说法,当年喜福会里确实有几个风水先生在搞一些特殊的动作。他们首先是虚构了一个叫作“天至”的东西,大概意思是说:按照天道,世间所有事物的得失都应该是平衡的,一旦此多彼少,就会暗藏隐患。
好比彭城,原本是一座宁静的小城,所有人都一样贫穷,却很祥和。随着渐渐有几大财团势力冒头之后,彭城的气氛就变化了。乍一看是有一部分人富起来了,但实际上却增加了整体的不稳定性。久而久之,就好像天平的一端因为过重会彻底垮塌,天道也会因此而爆发灾难。
为了避免这种灾难,他们研究出了“天至”,也就是通过风水秘术来改变天道的“不平衡”,以此来延缓崩盘。具体方案就是让那些受益过多的人物,通过其它可控的方式来失去一些东西,以此达到所谓的表面上的“平衡”。
这个故事可信度很高,因为在当年,彭城确实出现了一些人祸天灾。人们对风水秘术的痴迷更是助长了这种玄学的理解方式。穷人们热衷于把苦难诉诸于富人,没过多久,关于“天至”的谣言就在坊间传开。
人们开始相信:总会有一种力量让财富变得平均,而那些暂时风光的富豪们,地位已经岌岌可危,随时可能重新洗牌。
这个谎言也同样牢牢抓住了一大批先富起来的人的心理——这些人害怕洗牌,害怕一切重来,对昔日辛苦打下的江山,他们发誓决不能拱手让人。因此,打从一开始有人宣称彭城的风水要大变,几大财团就已经看在眼中,并且第一时间找到了喜福会,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联合一位信得过的风水先生,给自己指一条明路,确保自己的家产和地位。
沈家和林家都属于最早行动起来的那一批。沈西来和林春山,两人的性格虽截然不同,但对风水的迷信却出奇的一致。他们两个都与喜福会过从甚密,但具体结交的是“胡黄白柳”四大门中的哪几门,倒是不得而知。黄珍只能确定自己的父亲跟林春山以及沈西来都没有什么来往。所以当时出现在林家的白衣男子,必然不是出自黄门。
“林春山一定没有找过我爸。我爸一直郁郁不得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没能得到林春山的赏识,”黄珍说,“我爸很看好他,说这个人能发大财。”
十三仙暗想,说到自己的父亲,财嘛,他确实是发了一点,可惜并不长久。从“天至”诞生之时算起,不出三年,林氏集团的产业就滑落到迫近底线的低谷,与之相对的则是沈氏集团的一飞冲天。
坊间传闻一定是沈西来请来了厉害的风水先生,使出了好一番阵仗,由此才能锁定大势。但十三仙有时忍不住想,或许所谓“天至”并不是什么谎言,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在那段时间里的确促成了一个特定空间内部的能量转化。
投射到现实,也就是沈家在彭城的头号地位就此确定,林家则渐渐退出公众视线。可见此消彼长的道理绝非空穴来风,只是谁上谁下,恐怕真是时也命也。
对于沈西来的成功,彭城大部分人很快就接受了。毕竟在公众眼中,他也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当他女儿沈思月被曝出失踪后,似乎一切更加顺理成章。这个男人,失去了女儿,而后获得了财富。这是个好故事,有得有失,相得益彰。
好与不好,都在沈西来身上闭合成环,道理总归说得通。不服气的只有林春山,他深知沈家的发迹绝对没那么简单,精于算计的沈西来绝不会让任何巧合或者意外发生,而是要一切永远尽在掌握。
于是林春山明里暗里对许多人透露过:他怀疑是沈西来主动选择了“天至”,换句话说,也就是沈西来主动“牺牲”了女儿。正如同流传出来的风水密语所言:北斗指路,散骨祭天。
很多人都以为,林春山的这番猜测是源于喜福会的内部消息。实际上十三仙却明白,她父亲之所以能猜得如此准确而又言之凿凿,是因为在他面前原本也有这个选项,在这个选项里,要被牺牲掉的人就是十三仙。
据黄珍说,所谓“天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主动让事主选择好想要牺牲的人选。这个人选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必须跟事主有重要的亲缘关系,不然就不能达到“牺牲”的意思;二是必须社会关系简单,也就是一旦出事,不必顾虑有外人来找。
人选确定后,风水先生会出面进行一次“考察”,根据人选的生辰八字、命格特点来决定具体的“牺牲”方式。十三仙冷笑着问,“这不就是活人祭祀?这不就是谋杀?何必说那么好听!”黄珍毫不犹豫地点头,“你说得没错,所以喜福会黄门不搞。”
黄门不搞,可挡不住其它三门在做这门生意。当年林春山带回家的风水先生,相当于就是要对十三仙这个待定人选进行一轮“验货”。对他而言,这个女孩是他的“私生女”,私德上永远的污点,同时因为相处时间短暂,几乎等同于平地里冒出来,基本没什么感情,现在失去也不会太痛苦。
在人选确定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些许的歉意,林春山开始花一些时间跟十三仙待在一起。其实他们父女二人有诸多相似之处。且十三仙又兼备了母亲珍身上那股自由自在而又有点混不吝的狠劲儿,跟林家的其他几个孩子完全不同。这一点把林春山深深吸引。他很难不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女儿,也很难不对她产生关切之意。
而林春山的太太汪敏则完全不同,她不仅根本无心把这个女孩当成女儿来养育,还通过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刻意针对她。其他孩子去上特长班的时候,十三仙只能枯坐在家里,对着电视机愣神。这一幕让林春山倍感心酸。
他主动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学的东西?乐器或者绘画,都是适合女孩的专长。自己也不算有经验的父亲,问这些纯粹出于想象,如果她喜欢,他愿意为她提供这些条件。毕竟林家在彭城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家的女儿也理应活得体面,更何况还是即将为了家族事业而做出“牺牲”的人。十三仙问他,“我想学打架,行吗?”
她这个回答经过了好一番深思熟虑。尽管年龄尚浅,但经历过的事情,从失去母亲、偷渡、只身寻父,再到现在的孤身一人,她自问比同龄人知道得只多不少。是生活经验告诉她,有时候力气大就意味着声音大,会打架就意味着能保命。m.sxynkj.ċöm
林春山同意了。他亲自请来几位国内有名的师父专门对十三仙进行教学,要求不能耍花架子,必须真能把人打趴下。练了一阵子,十三仙自己选择了其中的一个,表示只想专注跟这个师父学习。
此人姓顾,特长不是打拳,而是“上墙”,据说年轻时候有二十年时间在少林寺度过,师承一位老方丈,有幸学会了一套几乎绝世的“轻功”。包括在墙壁上行走、跳跃,以及像蜘蛛一样快速爬行等等。
顾师父说,十三,我教给你的东西其实是最重要的东西,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局,你都记得,只要自己应付不了的,逃跑都是第一要义。这并不丢人,谁因为想要面子而放弃活命的,这样才是真的丢人。
就是这番话打动了十三仙,她开始一门心思跟着顾师父练功。林春山有时候也会来看他们上课,看着女儿在墙上攀上攀下,勇猛异常,表现得越好,就让他内心越是不舒服,好像堵了一块湿乎乎的东西。
顾师父走到旁边跟他闲聊,“林总,您难道就不怕女儿学好了,之后四处欺负别人、惹是生非吗?”林春山冷着脸回答,“人生在世,要么欺负别人,要么被别人欺负,她总得占一样。”
在十三仙不练功的晚上,林春山有时候跟她一起在客厅看看电视。经常看《动物世界》。每当有猛兽捕杀小动物的画面出现时,林春山就格外注意十三仙的表情,她不害怕,对很血腥的场面也不会尖叫或是别过头,往往表现得极为克制。这是一个优点,林春山深知,在关键时刻,往往冷静才能够致胜。
有一天他们一起看到一只美洲豹扑杀了一只羚羊的全过程。双方殊死搏斗,场面分外精彩。最终羚羊被咬死,豹子开始撕扯尸体的皮肉大快朵颐时,林春山突然说,“这才是最公平的。”
十三仙不解地偏过头。
林春山解释说:“你看羚羊和豹子,它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很能代表我们生活中许多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它们萍水相逢,迫于生存压力彼此为敌,一个进攻,一个防御,最后愿赌服输,全凭自己的真本事,所有变数都交给命运,根本不用去考虑什么情感负担。如果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多好,我再不用欠别人的债,别人也没什么东西好还给我了。”
现在,十三仙一口气把这段十年前的故事对着沈天青讲出来,自己也忍不住唏嘘不已。曾经那么恐惧而真实的亲身经历,如今回想起来竟然如同梦境一般。乐观一点想,她毕竟已经能用旁观者的姿态去讲述,而不必重新体验一次那种痛苦。换句话说,如果让她用沈天青体验过的那种“催眠”方式来回忆,她一定承受不住。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当年要散骨祭天的,不仅仅是我姐姐一个人?”沈天青缓缓地问,“你,原本也是被选定的牺牲品之一?”
还不等十三仙回答,沈天青的声音就开始发抖,“那为什么她死了,而你现在在这里?”
“因为……”十三仙斟酌了片刻,“因为我父亲最后跟我达成了一个狩猎契约,如果我能逃脱,我就不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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