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日午后,陆庭诀来我宫里小坐,见我在看书,便说要教我用中原汉字写自己的名字。
他总是这般的,有时温柔,有时冷漠,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他常常安静的望着我许久,神情温柔,随后面色又咻地冷下去,与上一刻判若两人。
陆庭决拿起沾了墨水的笔走到我身边,将笔放进我手里,轻轻握住我的手,一横一竖,一点一顿,纸上便跃然而落一个隽秀的“玉”字。
以前念安娘娘教过我与白玉一些浅显的汉字,最先教的就是我们的名字,所以我认得那个字。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转瞬之间,我猛然想起那日在北洲,他半跪在地上望着了无生气的念安娘娘,神色那般温柔婉转,夹杂着沉痛哀伤,分明同他那夜望向御书房墙上那幅画像时的神色一模一样啊。
画中人,不是别人,正是念安娘娘。
大约十四五岁的光景,虽美艳不可方物,眉眼间却是稚气未脱。
疑惑仿佛水落石出,仅在一瞬间乍破天光般解了开来。
原来,陆庭诀是将我错认成了白玉,错认成了念安娘娘的女儿。
彼时年幼,我尚且不大懂得情爱之说,只依稀以为,念安娘娘大抵是他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或者亲人。
关于念安娘娘的死,我以为是那日在北洲被混乱的士兵无意杀害,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被陆庭决逼得殉国自裁的,也根本不知道她便是陆庭决一步一步谋划成为天下的王,不惜发动战争背负千万条人命的,最根本的理由。www.sxynkj.ċömwww.sxynkj.ċöm
我一直没有对陆庭决为什么要攻打北洲这个问题进行深究,因为历年来,为了争夺土地,北洲早已树敌无数,与外国的战争几乎就没停过,我便也不觉得奇怪。
年幼的我忽略了一个问题,既然念安娘娘是他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么,他为什么要对她的国家举兵?
有一次,陆庭决为我择的贴身宫婢绿瑶替我梳洗,无意间说,“小公主与念安公主倒是长得不太像呢,想必是随了北洲王。”
我心中惊起一颗巨雷,问过绿瑶后,我才知道,原来念安娘娘竟是旌国前朝公主。
我虽然自小便知道念安娘娘是远嫁来北洲的,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也没有问过阿爹阿娘。
陆庭决是旌国的王,而念安娘娘是旌国的公主,那么,他们是兄妹关系?
对于我的这个问题,绿瑶明显有些胆战心惊,似乎怕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屏退两侧婢女,拉着她的衣袖:“绿瑶姐姐,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好想阿娘,我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绿瑶告诉我,念安公主是敬文帝唯一的女儿,早年间中原与北洲关系紧张,无奈,敬文帝派念安公主远嫁北洲和亲,欲以结秦晋之好的方式来维系两国情意。
而陆庭决是罪臣之后,他爹陆良岩曾经是敬文帝最器重的驻国大将军,因为以下犯上,被削去官职,流放去遥远寒苦的北疆一带。后来陆庭决谋朝篡位称王,年迈的陆良岩也不再愿意回都城这个伤心之地。
那这么说来,陆庭决和念安娘娘便不是兄妹了,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话题,绿瑶给不出我答案。
我没有说出关于自己身份的真相,反正真正的白玉已经死在了北洲,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
我仅比白玉年长两岁,因为瘦弱,瞧着出入不大,所以我谎报自己七岁,陆庭决倒是没有生疑。
我以为,念安娘娘是因陆庭决而死,他对我便多少会心存愧疚,所以他应当不会轻易杀了我。
彼时我根本不知道,那不是愧疚,我不过是他对所爱之人的感情寄托的一个承载品。
无论怎样,我心中闪过一丝庆幸,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庆幸,至少,我暂时安全了。
不过前提是,如陆庭决所说,我必须要听话,否则,他随时可以杀死我。
因为被禁足,我哪里也去不了,就终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我不知道陆庭决什么时候会放我出去,虽然自从来到旌国,我吃的穿的都是顶好的,可我依然很不想留在这里。
几乎每隔几日,都会有一个老公公带着一群宫婢送许多漂亮的衣裳裙子到我宫殿里,那些衣裳裙子真的很好看,比我在北王宫里的还要好看,可是我依然开心不起来。
我依然夜夜噩梦,梦里是阿爹与哥哥,是念安娘娘与白玉,还有满地尸体,以及伫立在昏黄夕阳光辉里的,被鲜血染透的偌大的北王宫。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总是来送东西的老公公是陆庭决身边的管事内官,大家都唤他程公公。
陆庭决为我择的婢女绿瑶说,程公公的一切言行都受命于陆庭决。
那么,是陆庭决让程公公给我送来的那些漂亮的衣裳裙子?
他会这么好心?
我脑海中浮现出他喜怒不定变幻无测的面容来,不禁告诉自己,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习惯就好。
“小公主,您这样会生病的,虽然出不了大门,但奴婢陪您去院子里走走吧,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绿瑶走进来说道。
我心情不好,不想理她,继续透过窗户看院子里那株开满粉白色花朵的海棠树。
余光瞥见绿瑶的身影顿了一顿,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下去。
明明还不到夏季,天气却已然多变起来,方才还是万里无云,不一会儿就阴云密布,轰隆隆的雷声夹杂着瓢泼大雨落下。
北洲就少有这样的雷雨天气,只是有大雪,纷纷扬扬落一个月都不会停的大雪。
我最喜欢拉着白玉与我堆雪人,我喜欢用雪球偷袭她,她每回都哭着去跟念安娘娘告状。
念安娘娘就将她搂进怀里,再将我也搂进怀里,然后给我们讲故事,逗我们开心。
白玉……白玉……
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她才七岁啊。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么小的一团,软软糯糯的,成天哇哇大哭,闹得整个北王宫鸡飞狗跳。
我虽然仅年长她两岁,她出生的情景却也依稀有些模糊的印象。
念安娘娘是我阿爹唯一的宠妃,除了她与阿娘,阿爹没有别的女人,所以,除了与我一母同胞的哥哥,白玉是我唯一的手足。
其实比起哥哥,我更喜欢妹妹,因为妹妹长得精致漂亮,像布偶娃娃那样,而哥哥五大三粗的,像一头狮子,又黑又壮。
然而在我的印象里,我从未见阿爹待念安娘娘好过,他对她总是冷淡至极,甚至比不上待阿娘的一半好。
他总是歇在阿娘房里,她的寝殿永远是一片寂静。
即便是后来白玉出生,他看向她的脸上也并未多出来一丝笑容。
我不明白为什么,至今也不明白。
念安娘娘无疑是美丽的,她的长相有着中原人的特殊属性,容貌昳秀,气质高洁干净,宛若出水芙蓉,美得端庄而不张扬。
白玉与念安娘娘长得一点也不像,她与我一样,像阿爹。
只是她的气质却与念安娘娘如出一辙,小小年纪便显露出三分端倪,总是安静乖巧,连话都不爱说。
阿娘待念安娘娘如亲姐妹,待白玉视如己出,念安娘娘亦待我与阿娘亦是同样。
只是,白玉不喜欢我。
她那双亮晶晶的,小鹿一般清澈的眸子里,在看向我的时候,总是盛满了生疏。
我尝试过对她好,只要我有的,她也一定也有,我带她去玩,教她读书写字,教她骑马射箭,可是她仍旧不喜欢我。
她从未叫过我姐姐,一声也未,一生也未。
绿瑶进来为我添了件薄绒披风,我没动,依旧望着院子里那棵海棠树发呆。
许是年岁小,不是很高,在雨里左摇右摆,花瓣散落了一地,被雨水冲击得翻了几翻,又融入泥泞里。
北洲王宫里也有海棠树,每逢夏天我总爬上树抓蝉,白玉那个小家伙最怕虫子,从不与我一起。
“轰——”
一道响雷劈下来,拉回我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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