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坊东南隅有一波斯寺,寺中有一高塔,颇有不敢高声恐惊神仙之感,站在塔顶极目远眺,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这便是沈放带季生欢去的地方,上元佳节,立于高处,远眺自明德门向朱雀门徐徐移动的花车队,造型千姿百态,斑斓璀璨,映着漫天繁星与皎皎明月。
此处非但视野最佳,更兼绝无人打扰,季生欢与沈放并肩坐在塔顶,看着灯火辉煌的长安城。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如此好景致?”先前在卫所惹的那一肚子气已然烟消云散,季生欢眉眼弯弯,尽是笑意,“竟比在宫城之上看更觉漂亮。”
“只看你忙着布置卫所,便知是盼着过上元。我既不能陪你上街赏灯,自需想个别的法子补给你。”
沈放说得云淡风轻,可季生欢知道,要在偌大长安城里寻到这么一处绝佳赏灯之地,绝非易事。
“多谢你。”季生欢凑到沈放脸侧,轻轻吻了一下他面颊,连忙坐正身体,装作正在专心致志地欣赏远处的灯火。
昏暗光影下,她面若三月桃花,两只手在身前不停绞缠,泄露了心里的紧张。
温润的触感让沈放愣了一愣,他抬手揽住季生欢肩膀。季生欢顺势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两手环住沈放绷得笔直的腰身。
“只你一人去西北吗?”
此情此景,应说些温存话语,可季生欢放心不下,想问个仔细。
“嗯,郭怀恩他们会留在卫所,直到我回来。既然有人盯着他们,索性借他们转移那些人注意力。”沈放目视前方,呼吸间尽是季生欢身上淡淡的胭脂香。
“魏公在御前给陛下出主意,请陛下令唐休璟防着郭元振,如此一来,就算郭元振有心谋逆,也会因为手中没有调兵权力而有心无力。但愿这封信是安抚郭元振,而不是给他提醒,让他留神被唐休璟给架空兵权。”
沈放闻言,眉峰微动,问道:“你觉得所谓郭元振谋逆并非空穴来风?”
“倒也不是。”季生欢幽幽地叹道,“只是担心魏公借此机会,将郭元振拉到太子那边去。当初郭元振之所以将邵王写给他的信交给魏公,是觉得陛下于他有知遇之恩,不该辜负。可若他知道陛下暗地里防着他,甚至暗令唐休璟掣肘呢?”
“忠而见疑于武后,很可能因失望转而支持太子。但以魏公为人,应不会如此。他向来主张静候武后传位给太子,况且西北战事正紧,此时最需要稳定军心,各种利弊权衡,魏公当不至因小失大。”
“希望如此。”季生欢闭上眼睛,面露倦容,“沈放,我觉得好累。从前魏公虽然常因我犯错唠叨我,或者向陛下谏言不可对我太过宽纵,可他做这些都只是因为我是我,他是他。若放在从前,我绝不会认为魏公今日所言暗含着其他用意。”sxynkj.ċöm
沈放轻拍着季生欢的肩膀,默不作声。
“阿瑶姐姐也是如此,从前我在她面前说话从不会有迟疑,想什么就说什么,自通玄匦那件事之后,所有一切都变了。每句话出口前,我都要先问问自己,这话会不会让阿瑶姐姐误会,会不会使我和她争论不休。”
季生欢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从前我只需要在陛下面前留心,可如今,我要在所有人面前谨言慎行,生怕一步踏错就会害了谁。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下呢?陛下已不再苛责太子,他们为什么不肯相信陛下对太子存有一丝温情呢?”
“因为她是踩着无数白骨成为皇帝的,并非所有人都会如你一样,对当年血债释然。”
“你也一样吗?”季生欢直身正对着沈放,“如有机会能够弑君,你会毫不犹豫去做?”
“我出师之后游历江湖,不停地挑战,不停地精进刀法,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亲手杀了她。”沈放语气平静,目光清明,全无复仇者该有的恨意与癫狂。
“但你改主意了?”
“是,遇到陆公后,他曾与我彻夜长谈,讲如今朝堂形势,也讲百姓比先皇在位时更为富足,国力亦胜于从前。陆公问我,若这便是父辈所盼之太平盛世,谁当了皇帝还重要吗?”
“你如何回答?”
“彼时我回答不知道,随隽书来长安城,亦是想要寻个答案。”
季生欢急急地问:“那你找到了吗?”
“算不上有,但在长安城这些时日,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太子还没有准备好。”沈放伸手将季生欢拉回怀中,“聚在太子麾下那些人也没有准备好,如让这些人高居庙堂之上,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大乱了。”
“只是因为这个?”
季生欢固然高兴沈放不打算弑君,可他这理由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不免心中有些失望。
“我也不想与你结下血海深仇。”沈放语速很慢,“那日你误吸朝颜和夜摩香,梦见武后不要你了,只是生离便哭得如此伤心,倘是死别呢?你与武后情同母女,我若成了你杀母仇人,往后日子该怎么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说得诚恳,虽朴实无华,却令季生欢怦然心动。
“待陛下归政给太子,咱们就一起离开吧。你、我、阿瑶姐姐和陆县令,我们远远地离开长安城,从此再不掺和这些烦心事了,好不好?”
“好。”沈放允诺,与季生欢相视而笑。
其实两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如同塔外天空中飘起的孔明灯一般,只有片刻绚烂,发出微弱光明,最终烧尽自己,连灰烬也要被无边无际的夜色吞没。
街上喧嚣依旧,季生欢念着沈放次日要出远门,便借口困倦,央沈放带她回卫所。
她趴在沈放宽厚的背上,昏昏欲睡,闭着眼,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同沈放闲话。
忽然沈放停住脚步,自房檐上跃下,背着季生欢闪身躲进墙边阴影中。
“怎么?”季生欢睁眼。
“嘘。”沈放将她从背上放下来,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户高门大院。
季生欢顺他所指方向看去,明亮夜色中,六七个人自那家门中鱼贯而出,向门内送客之人作揖告别之后,朝这边行来。
沈放拉着季生欢换了藏身之地,直到这一行八人全都走过去,才从阴影中走出来。
“走在前面那个人,好像是大义帮的吴实?”季生欢走到沈放身侧,“其余几个就不认识了。”
“都是长安县里数得上的帮派头领。”沈放若有所思,“这几人平时水火不容,怎么会聚在一起?”
两人同时回头望向那家高门大户,只看门口的气派便知道是朝廷大员宅邸。www.sxynkj.ċöm
季生欢细细想了一下,“这似乎是宗楚客的宅院,他获罪流放之后,这里始终空着。听说修得极尽人间奢华,将坊那边太平公主的院子都比下去了。公主有心扩建自己的宅邸,将这院子也纳入其中,但因为中间隔着醴泉坊的坊门,迟迟得不到陛下恩准。”
“你可知道这里如今归谁所有?”
季生欢摇头道:“公主看上却没得到的地方,谁敢捷足先登?那不是成心与公主作对?除非这人不怕惹恼公主。”她掰着手指算了一算,“公主是陛下爱女,敢惹她的人满打满算就那么几个,很容易打听。等你从西北回来了,我立刻就能告诉你。”
“那就有劳你了。”
“客气客气,不良帅亲自交代的事,我这不良人岂敢偷懒?”季生欢板起脸故作正经,却又忍不住自己笑出来,笑过之后心生疑惑,“你为何突然对这宅院主人如此感兴趣?”
“好奇。”
季生欢瞪大眼睛,“你居然也有好奇心?”
“几个水火不容的人突然从同一户人家中走出来,而且又是在深夜,你不好奇吗?”
季生欢摇头,“不好奇,他们在长安县争得你死我活,说到底是谋利,又不是生死冤家。现如今和和气气聚在一处,定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这就是我好奇的原因,”沈放矮身蹲下,背起季生欢沿着那几个人离开的路慢慢走,“能让这些人抛弃积年旧怨坐在一起,一定获利甚巨,我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利益,因而不知是否会危害长安县。”
“或许不是有利可图呢?”
“那是什么?”
“挨打了呀,你不是也曾凭一己之力,让他们相安无事同桌吃酒?”
“若真如此,一山不容二虎,长安县只能有一个不良帅,他既挑衅,我迎战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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