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雅雀无声,武则天凝思出神,季生欢与张易之不敢打扰,只在一旁静静候着。
半晌,武则天缓声道:“生欢,去召魏元忠来见。”
季生欢先是怔了一下,心中嘀咕,陛下传召臣子,向来是有专人负责,怎的这差事会落在她头上。可陛下已然说了,她只能领命往魏府去找魏元忠。
然而,季生欢没有想到,她在魏府门口下马时,魏元忠已在正堂里等她了。
季生欢与魏元忠见礼时,偷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衣冠整齐,但这通身的打扮不适合出席麟德殿宴会,倒很适合进宫面圣。
“想不到魏公竟有未卜先知之能,”季生欢歪头笑道,“我还没到府上,魏公就已知我此来是为何事。”
魏元忠摸着胡子笑了一笑,伸手向门口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季生欢先行。
“不敢,魏公先请。”季生欢叉手还礼,与魏元忠一同举步来到门口。
魏府家仆已备好了马,两人翻身上马,并辔而行,走在业已宵禁的街道上。
“季娘子有什么话要告诉老夫吗?”
季生欢犹豫了一下,答道:“只有一句,请魏公小心应对。”
“哦?应对何事?”
“请魏公恕罪,生欢不能说。”季生欢在马上欠身向魏元忠致歉,“生欢是御前近侍,私底下陪伴陛下时有耳朵有嘴,可陛下在紫宸殿议政时,我若在旁,便是个聋子和哑巴。”
魏元忠闻言赞道:“不枉陛下疼爱你,确是知道分寸之人。”
季生欢笑道:“魏公既然夸奖了生欢,想必就不会难为生欢,定要问出个详情了吧?”
“这是自然。”
两人入宫来到紫宸殿时,张易之已不在殿中,只剩下武则天一人靠在榻上看奏章。听侍女回禀两人已到,她从软枕上直起身,端坐于榻上,立时帝王威严展露无疑。
魏元忠见礼后垂手站在御阶下,季生欢则迈过门槛之后就停住了,远远地站在门边,并不近前。
灯影里,武则天神情严肃,双唇紧绷,下巴微抬,不怒自威,俯视阶下的魏元忠。
沉默将整个紫宸殿冻结,压得人喘不过气起来。
季生欢知道,陛下此时是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一旦发作起来,那便是雷霆震怒。她暗自嘀咕,不知她离开之后,张易之对陛下说了什么。
“元忠,你认为故长安巡按使谢瑶如何?”
魏元忠规规矩矩地回道:“回陛下,臣十分欣赏故谢巡按之才能,其兢兢业业亦是百官表率。”
“你可知她因何而亡?”
“臣听闻是突发恶疾,本想往巡按府吊丧,后来才知谢巡按遗言一切从简,并未设灵举丧,臣只好夜半无眠之时遥寄哀思,”魏元忠哀叹,“天妒英才啊。”
武则天冷哼一声,“若谢瑶在天有灵,知这一切皆是你一手筹谋,不知会作何感想。”
魏元忠吃惊道:“陛下此言何意?”
“此言何意?”武则天怒声斥道,“魏元忠,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
声音在殿中回响,振聋发聩,魏元忠连忙跪下叩头,伏在地上朗声道:“臣确不知所犯何事,还请陛下明示。”
季生欢站在门口,冷眼看着魏元忠的背影。
她绝不相信魏元忠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之所以提前穿戴整齐在府中等候,十有八九是因为在她到魏府之前,已有人给魏元忠通风报信。
提前得知会被陛下扣上绑走吐蕃使臣的罪名,以魏元忠之老谋深算,心中定然早就有了对策,至少会准备一番说辞为自己辩解,足以说服陛下。
然而,季生欢料错了。
在武则天转述过论弥萨的指证后,魏元忠只有一句话,“臣冤枉。”
“冤枉?”武则天冷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吗?”
“臣不想抵赖,也不会抵赖,因为臣不曾做过这等事。”
“那么论弥萨这番话,又该如何解释?”
魏元忠答道:“陛下,他乃是番邦使臣。吐蕃去岁议和,不足两月便出兵犯我边境,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论弥萨之言乃是吐蕃离间之计。至于物证……陛下似未说有物证?”
“有人以兵符令左豹韬卫暗中带走番邦使臣,你与左豹韬卫将军薛思行私下里过从甚密,共谋此事也并非不可能。”
“臣请陛下召薛将军对质。”
“好。”武则天令季生欢,“去召薛思行来见。”
“喏。”
季生欢心中疑惑愈重,两番召见皆是令她亲自前往,如此反常,难道是对她生了怀疑,想借此机会试探她是否会走漏宫中消息,给外臣通风报信?m.sxynkj.ċöm
今夜薛思行在左豹韬卫当值,在宫城附近巡视,照理说一出宫门就遇上他也是正常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季生欢心中觉得过于巧合,仿佛薛思行是刻意在门口等她一般。
更奇怪的是,薛思行知道陛下深夜召见他后,既不惊讶也没有问是为了何事,立刻翻身下马,随她一起往紫宸殿走。
“薛将军不好奇吗?”季生欢出言试探,“陛下深夜要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薛思行呵呵笑了两声,“好奇,当然好奇。”
“好奇,却什么都没有问。”
“因为就算我问,季娘子也什么都不会说。”薛思行偏头看了季生欢一眼,“你在宫中这么多年,自然深知私自向外臣透露宫中消息乃是大忌。况且——”www.sxynkj.ċöm
“况且什么?”
“你不恨我吗?”薛思行忽然停住脚,低声道,“都说谢巡按是突发恶疾,可我知道不是。”
季生欢也随之站住,背对着薛思行,“恨,当然恨。若不是你做了糊涂事,又怎么会让旁人有可乘之机?只不过——”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只不过阿瑶姐姐临走前嘱咐我,从此往后只活好自己便是,过去之事莫要纠缠,我听她的。”
“听郭怀恩说,他离开驿站时谢巡按丧事已有好转,怎么突然又?”
“阿瑶姐姐自幼体弱。”季生欢敷衍了一句,转而问道,“郭怀恩他们还好吗?”
“嗯,其余四人都回番禾县去了,只剩他自己留在左豹韬卫。”
季生欢点头,自顾自出神。
张易之分明说已抓到当时绑走论弥萨那五个左豹韬卫,难道是随便抓了五个人来顶罪?不过,这五人只是他用来作证幕后主谋有权调动左豹韬卫的,至于他们是否就是当时在树林中的郭怀恩等人也确实不重要。
“季娘子?”薛思行提醒她,“咱们该走了。”
季生欢回神,径自迈步走在前面,一直到来到紫宸殿门口,两人都再不曾说话。
薛思行进殿见礼后,与魏元忠并肩站在一起。
武则天问道:“薛思行,调动左豹韬卫之兵符现在何处?”
“回禀陛下,在臣身上。”
“去岁吐蕃使臣论弥萨来求和,宿于城郊驿站中,是你亲自带人护卫?”
“是,臣选左豹韬卫中佼佼者随司宾寺少卿陆游原一起往京畿界碑处迎接,一路护送至城外驿站。”
“可有异常?”
“禀陛下,有。”薛思行撩袍跪下,伏在地上道,“臣在驿站中曾有一个时辰昏睡不醒。”
武则天闻言,眉头微动,没有说话。
门口站着的季生欢几乎将眼珠瞪出来,她不错眼地盯着薛思行,等着他的下文。
“臣醒来之后,论弥萨等三人已不见踪影。贪杯误事,致使吐蕃使臣三人丧命,臣请陛下降罪。”
“因何贪杯?”武则天语调平平地问道,“朕记得你当值时从不饮酒,哪怕是御赐美酒,亦坚辞不受。”
“这……”方才对答爽朗的薛思行忽然变得吞吞吐吐,目光不住地看向身旁的魏元忠。
他动作之明显,连远在门口的季生欢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距离只几步远的武则天了。
武则天语气陡然凌厉,“薛思行,事到如今还不如实说来?”
“臣有罪。”薛思行叩头高声道,“那日臣在驿站中遇到故人,兴之所至,且因驿站近长安,放松了警惕,便与故人饮了几杯酒。”
武则天逼问道:“故人是谁?”
“是……是魏元忠,魏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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