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她揶揄,将火上最后四串肉拿下来,分陆游原两串,剩余的放在自己碟中,再把生肉放在火上,拿起筷子却不吃,只看着季生欢。
季生欢吃了两串肉,非但没饱,反而更觉饥饿。她看看沈放,再低眼看看他碟中的肉,气鼓鼓地瞪了他片刻,耐不住实在太饿,只好服软。
她双手执杯,对沈放道:“古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沈头儿对生欢一番苦心,生欢感激不尽,如此知遇之恩,定当鞍前马后,竭力报答。”
沈放道:“先将今日所见,说给陆县令听。”
季生欢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就不能吃完了再说?”
“烫。”
肉还冒着热气,嘴里被烫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季生欢只得承认沈放这话没错,喝了口酒,将在康和家所见所闻,除去香饼的事,其余都一五一十对陆游原说了一遍。
陆游原边听边点头,末了扭头问沈放:“那个神秘客人,会不会是大义帮的?”
沈放将手中肉串递给季生欢,“明日我去问问,但未必能得到实情。”
“哦?你名震长安县的沈头儿亲自开口,他韩肆还敢有所隐瞒?”
沈放摇头道:“别的事也就罢了,若这神秘客人是凶手,韩肆绝不会说实话。”
“咳。”
季生欢吃得正起劲儿,闻言噎住,满脸通红,立刻伸手去抓酒杯,然而杯中无酒。
陆游原忙要给倒她时,沈放伸手将自己酒杯递了过去。
季生欢仰头饮尽杯中酒,总算缓过口气,脸上红晕也慢慢消退,将酒杯还给沈放,“多谢多谢。”
“娘子,你慢些吃,若是不够,县廨里还有,今日刚发的,让你吃饱绝无问题。”
“够吃够吃,多谢陆县令。”季生欢连声道谢,问沈放道,“听你刚才那番话,凶手还可能是别人?”
“嗯。”沈放点头,“坐在右侧食案的,除了康和,还可能是他十分要好的朋友,甚至是结义兄弟。只是不知为何会反目成仇,杀人栽赃。”
“啊——”季生欢敷衍地应了一声,心中暗自思忖,这算什么意思?沈放并无包庇真凶,还是在大义帮中另寻了傀儡,想借机除掉韩肆?
“这案子可真是越来越复杂了。”陆游原感叹一声,又愁道,“若韩肆不说实话,线索岂不是就断了?”
沈放拨弄了一下火上竹签,云淡风轻地道:“他会说。”
有沈放这话在,陆游原自然放心,忍不住自夸道:“幸而我有先见之明,将你一并请到长安,不然眼下我可就要食不甘味,头疼欲裂了。”
“请?”沈放剑眉一扬,“你那叫骗。”
“怎么能叫骗呢,”陆游原分辨道,“这是愿赌服输。”
季生欢在一旁听着好奇,虚心请教道:“是个什么样的赌,竟会让沈头儿栽了?”
“其实特别简单,”陆游原嘴上谦虚,面上得意,“我与他打赌,一个时辰之内,他会挨浇,而这浇他的水是雪化成的,我若赢了,他得随我来长安当不良帅。当时我们在吴郡,正是六月天,行之不信这个邪,就与我打了赌。”
季生欢听得入神,“然后呢?六月天,还是在吴郡,竟真能寻到雪?”
“自然是不能,可没有雪,就没有雪化成的水了?”陆游原故意卖了个关子,又笑着解释道,“可巧前一年冬日,我阿爷收集了一坛红梅上的雪,埋在院中树根下,我挖出来泼了行之一身。你没见他当时那副表情,简直比见了日出西方还惊讶。”
季生欢目瞪口呆,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转念一想,又问,“令尊没了红梅落雪烹茶,怕是不会轻饶了你吧?”
“你这小娘子真是不可小觑,连落雪烹茶都知道。”陆游原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又回头向沈放道,“你还真是好运气,难得上街一次,竟就遇上这么个奇女子。”
沈放眼都没抬,回道:“若县廨还缺人,借调给你。”
“这就不用了,君子不夺人所好。”陆游原摆手谢绝,继续对季生欢道,“不瞒你说,我阿爷恨得牙痒痒,罚我作一篇《盗雪赋》来,他若满意就饶了我。幸而我这人有几分歪才,得以幸免,腿没有被我阿爷打折。”sxynkj.ċöm
季生欢笑道:“一坛隔年雪水,绑住沈头儿这样的高手帮你,折了腿也值得。”
“这话没错。”陆游原喝酒润喉,继续道,“他是游侠,只凭一把刀浪迹江湖,在那些江湖人中,可说是声名赫赫,别人就是想请都请不到,我却让他心甘情愿在长安县帮我五年,何止断腿,赔上半条性命都算得上不亏。”
季生欢咂舌,“我只知沈头儿身手高绝,没想到竟是游侠出身。”
“羡慕吧?”
“是啊,羡慕。”季生欢点头附和,又问道,“那想必两位相知相交经过,也是一段奇事?”
一个是世家大族子弟,另一个是江湖出身游侠,季生欢实在想不出,这无论出身气质,还是性格喜好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是怎么成为莫逆之交的。
陆游原打了个哈哈,“这事说来话长,就是说上一夜也未必说得完,你们今日辛苦,改日得闲,我给你好好讲讲。”
季生欢听这话,心知是敷衍她,便顺着他道:“一言为定,改日我请陆县令喝酒。”
又说了几句闲话,酒足饭饱,月上梢头,陆游原告辞离开。
季生欢回到西厢房,揣好香饼,卷了铺盖抱在怀中,出门要往后院去。才一开门,就看见沈放站在正堂门口,举头望月,不知在想什么。
见沈放没搭理她,季生欢拿不准他是否看见了自己,索性迈步出来,主动打招呼道:“沈头儿,这么晚还不睡?”
沈放看了她一眼,问道:“屋中还有老鼠?”
季生欢嫌弃道:“老鼠是没了,猫屎味儿还在,今晚开着门窗散散味道,我去牢里睡。”
沈放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屋去了。
季生欢站在原地,直等到沈放屋中熄灯,约莫他已经睡下,这才抱着铺盖卷来到后院,仍旧住在前日住的牢房里。
“康和。”季生欢蹲在栏杆旁,冲着隔壁牢房的阴影里悄声叫他。
康和从阴影里走到栏杆旁,沉默不语。壹趣妏敩
季生欢从袖中取出香饼,手帕甫一打开,甜香扑鼻。
她左手托着香饼,伸到康和面前,问道:“这东西可是韩肆的?”
康和忽然脸上一变,口中低低念道:“是夜摩香,夜摩香。”
“夜摩香?”季生欢忙问道,“那是什么?”
康和没有回答,只死死盯住季生欢掌心里的香块。
季生欢看他神情有异,双眉紧锁,嘴角含笑,两腮不停抽搐,双唇微动,念念有词,以为是这香饼让他想起了惨案当日情形,痛彻心扉,忙攥了拳头要收回手。
不料康和抬手扣住她手腕,语速愈急,“夜摩香,夜摩香。”
“康和,放手!”
腕上裂开似的疼,季生欢用力挣了两下,发觉无法摆脱钳制,此时康和疯了一般,鼻子凑到季生欢紧握的手旁,贪婪地嗅着她指缝间透出的香气。
季生欢又惊又怕,猛然张开手,将香饼抛向右手。
康和猛地转身去抓她另一只手,季生欢看准时机,向后撤步,右手擦着康和手指收回,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两条血道。
康和紧追不放,扑到栏杆上,两手穿过栏杆,张牙舞爪,两眼血红,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他那张脸本已不像个活人,如今更加狰狞可怖,如同鬼魅。
季生欢忙转步往牢门口走去,手还未碰到门,余光里见一段粗壮木杆横着砸了过来。她闪身后退躲开,稳住身形再向前时,整个人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住。
康和打碎了两人之间的栏杆,站在季生欢面前,口中清楚地吐出一个字,“杀。”
季生欢退到墙边,咽了口唾沫,放声大喊道:“沈放,救命啊!沈——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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