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生欢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她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她跪在迎仙宫御阶下,因恐惧而瑟瑟发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亦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敢抬眼直视陛下。
陛下高坐在御阶之上,用满是嫌恶的眼神俯视她,“逐出宫去,永不得入见。”
话音才落,就有内侍走上来,抓住季生欢胳膊,拖着她往外走。
季生欢拼命挣脱内侍的钳制,连滚带爬到了御阶下,哭着求陛下原谅她。
陛下紧锁眉头,厉声斥道:“放肆。”
季生欢吓了一哆嗦,不敢再吭声,转而看向站在陛下身旁的谢瑶,可怜巴巴地等着。
她知道,谢瑶会为她求情。
从小到大,每一次她犯错惹恼了陛下,谢瑶都会为她求情。而陛下也会借谢瑶这一番说辞,顺势饶了她,既让季生欢得了教训,又不至于太骄纵了她。
这种做法,她们三人心照不宣,玩儿得不亦乐乎。即便季生欢长大后再不犯错,陛下也会偶尔与她合谋,在谢瑶觐见时,寻个由头假作要责罚季生欢,以此来逗谢瑶。
但是,陛下从不与谢瑶合谋来逗她。
季生欢曾问起个中因由,陛下说,谢瑶生性正直,不会说谎,而且极疼爱她,定然舍不得看她吓得面无人色,与谢瑶合谋,怕是一张嘴就要露馅。
因此,季生欢知道,陛下逐她并非是玩笑,谢瑶如今目光冰冷亦不是伪装。
“阿瑶姐姐。”季生欢哭出声来,“阿瑶姐姐,你也不要生欢了吗?”
谢瑶没有回答,只是冷漠地移开目光,显然是再也不想看到她。
“陛下,生欢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陛下和阿瑶姐姐都不要生欢了?生欢做错了什么?”她一再顿首,又膝行至陛下面前,拉住陛下裙角,“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阿娘不要我了,为什么你们也不要我了?”
陛下抬脚踢开她,季生欢又拉住谢瑶裙角,哭道:“阿瑶姐姐,为什么?生欢惹陛下和阿瑶姐姐生气了吗?我会改的,一定改的!阿瑶姐姐,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要生欢了?”
季生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窒息感自胸口蔓延扩大,直到将她整个口鼻都堵住。
她大概是要死了吧?
心念一动,季生欢露出微笑,轻声念叨:“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知道你们不要我了。”
她闭上眼睛,平静地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死寂。或许,她已身处坟墓之中。她死的时候,陛下与阿瑶姐姐都已不要她了,大概没人会为她伤心吧?
明明从前那样喜爱她,阿瑶姐姐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宫中规矩,教她如何在险恶的掖廷里活下去。后来,阿瑶姐姐将她带出了掖廷,引荐给陛下。陛下喜欢她,还因为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开心,而赐她名叫生欢。www.sxynkj.ċöm
可是,她们为什么就不要她了呢?甚至不肯指出她错在何处,给她改正的机会。觉得她是累赘吗?就如阿娘一样,抛下她独自离开人世,去找阿爷团聚。
季生欢迷迷糊糊地想了很多,想得累了便不再想,随便找了个温暖的地方靠着,任由自己死去。
可是她没有死,在睁开眼睛看到沈放的时候,季生欢就知道,她没有死,她所经历的只是一场梦。
“醒了?”沈放声音嘶哑,语气听起来十分不自在。
“嗯。”季生欢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慢吞吞地在自己和沈放之间转了一个来回,从终于意识到,她正坐在沈放腿上,抱着沈放脖子,而沈放手里拿着刚浸过凉水的巾帕。
她吃了一大惊,连忙收手放开沈放,挣扎着要站起来,不曾想脚下一软,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她手忙脚乱要从地上爬起来,可越是着急,就越是四肢发软,像喝多了酒一般,怎么也用不上力。
沈放起身抓住她胳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扶到榻旁让她坐下。
季生欢呼吸急促,心跳得厉害,伸手去摸脸和耳朵,全都烧得烫手。她不敢抬眼,只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余光里,沈放的手伸了过来,将巾帕递给她。
季生欢接过巾帕贴在脸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些。
她清了清嗓子,问道:“我,我怎么了?”
“吸入夜摩香,暂时昏迷。”
“怎么会?”季生欢自然而然地抬眼看沈放,“啊,我想起来了,在去取那红色粉末时,似乎闻到屋中有什么味道,当时没在意,或许是这缘故?”
沈放低低地“嗯”了一声,又将手伸到季生欢面前。
季生欢愣了一下,忙伸手去怀中取出拿包红色粉末,放在他手里。
沈放将纸包塞入怀中,转身走到木盆旁,将其中巾帕捞出来,拧干水,回来递给季生欢。
季生欢这才意识到,沈放是要她手中那块巾帕。
“多谢你,又救了我一命。”季生欢递上巾帕,又接过凉的那个贴在脸上,“对了,我在据点里听说,夜摩香只有一小块,咱们在西市追的那三口大箱子应该是装红色药粉的。”
沈放握着巾帕,看着她默然不语。
季生欢又问道:“你跟踪韩肆他们,可有收获吗?披斗篷那人一定大有来头,瞧他走路样子,我想他家中应是非富即贵。豢养一大群疯子,也不知是打算做什么。”
“谋逆。”沈放生硬地吐出两个字,“一个人,若来头不小,又想祸乱长安县,找不出第二种动机。”
“你有证据?”季生欢瞪圆了眼睛看他,“或者,你已知道那人是谁?”
沈放冷笑一声,“什么时候谋逆也需要证据了?”
季生欢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来不良人卫所,是因为怀疑我参与谋逆?”
“我……”季生欢语塞,略微沉吟,一把拉住沈放衣袖,“沈放,我昏迷不醒时说什么了?”顿了一下,她又忙道,“不管我说什么了,你先听我解释。”
沈放抬手将衣袖抽出来,语调平平地道:“回去吧,不良人卫所不是你该来的。”
“沈放。”季生欢手上一空,忙探身去抓沈放。
她才醒过来,尚还觉头重脚轻,此时上半身前倾,整个人立刻往地上栽去。
沈放伸手扶住季生欢,让她重新坐回榻上。待她坐稳后,便放开了手。
季生欢反手抓住他手腕,两只手一起用力扯住,口中道:“沈放,你先听我解释。”
“无论是否牵涉谋逆,不良人职责便是保长安县治下安宁。他们想用一群疯子扰乱长安县,我不会听之任之。”沈放看着腕上这双毫无血色的手,“明日我会再去据点探查,不会放手不管。”
“我知道这事你一定会管到底,”季生欢急切地点头,“你沈放是什么样人我很清楚,可是我……”
“那红色药粉名为朝颜,”沈放打断她的话,“吸入初时只令人愉悦,之后会勾起人心底恐惧之事。随着吸入次数增多,便只剩下恐惧,最后朝颜融入血肉中,就如康和一般,闻到夜摩香,引动朝颜,被心中恐惧之事吓成失心疯。”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听来的。”
“我也是这样?被,勾起了恐惧?”
“是。”沈放点头,“既然恐惧失去恩宠,便该回去好好侍奉。”他微微用力,挣脱季生欢的手,“明日我让冬郎送你去巡按府。任何进展,陆县令都会如实写进卷宗,这一点谢巡按可以证明。个中原因,以你与谢巡按交情,一问便知。”
“看来,我昏迷时的确说了很多。”季生欢低声道,“谋逆之说,始于通玄匦中一封秘奏。”
“天色已晚,我走了。”沈放并不打算听,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季生欢伸手抓了个空,忙叫住他:“沈放,我留在卫所,不是因为怀疑你。我承认我来时的确对你有疑心,但现下已没有了。”
“我知道。”沈放背对季生欢站住,“你无需对我解释这些。”
“我也不是为了恩宠。”季生欢紧盯着沈放的背影,“没入掖廷时,我阿娘自尽了,当时我只有四岁,整日哭阿娘不要我了。掖廷规矩很严,哭就会挨打,每次都是阿瑶姐姐护着我。后来姐姐受陛下知遇,成为宫中女官,我也因她得以侍奉御前。”m.sxynkj.ċöm
沈放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让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就是季生欢口中这位陛下。
“陛下对我很好,像我阿娘和阿瑶姐姐一样,照顾我,爱护我。我心里将陛下当作是自己阿娘,一心想报答陛下。接到秘奏之后,陛下担心有人趁机诬陷别人,因此将交给我彻查。我不想让陛下失望,更不想让陛下被人说有意炮制冤狱,滥杀无辜。”
沈放脊背僵直站了半晌,转身走到季生欢面前,从腰间取出纸包递给她。
季生欢伸手接过,疑惑地看着沈放。
“对方大有来头,只凭长安县令,很难将他绳之以法。”
季生欢会意,“待有了确切证据,我会请阿瑶姐姐出面查抄那个秘密据点。”
“明日就去,免得夜长梦多。”
“好。”季生欢用力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还能回来吗?”
“我说过,你愿意留下,我不会赶你。”
“这样啊。”季生欢失望地垂下头,她记得沈放这话后半句是,“你若想走,我也不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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