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生欢送走张易之和吐蕃使团后,坐在正堂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任谁唤她都没有反应。
她从日中坐到日薄西山,不吃不喝不理人,如同一座石像,孟冬郎与郭怀恩轮番劝说皆不见效果,磨了半日实在无法,只好去后院告诉陆游原。
陆游原站在季生欢身后,温和地道:“听说奉见时间定在两日后,我明日便要带着司宾寺其他人启程回长安去了。”
季生欢点点头,“张易之来过,你知道吧?”
“冬郎已告诉我了,他远远见你与张易之说话时面色不善,心中十分担心。”陆游原坐在季生欢身旁,“拿弓进来那人是在林中袭击我们的人之一?”
“是。”
“那行之呢?”
季生欢终于将目光从门口移开,落在陆游原脸上,“活不见人,我在等他回来。”
“行之一向命大,从来都能死里逃生。”陆游原这话是安慰季生欢,也是安慰他自己,“我知道你担心行之,可也该自己多保重才是。”
“嗯。”季生欢低低答应了一声,仍旧没有动。
“季娘子,秋夜风寒,再这么坐下去可就要生病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行之啊,若他回来见你病倒,心里一定不好过。”
“不好过也是他活该。”季生欢吸了吸鼻子,“谁叫他不早点回来?”
陆游原哑然失笑,“幸而谢瑶不似你这般不讲道理。”
“阿瑶姐姐就是太讲道理才会受制于人。”季生欢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你明日离开前,阿瑶姐姐还没有醒过来,你有什么话要留给她吗?”
陆游原的表情僵了一僵,沉吟半晌,他认真地道:“季娘子,我能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暂时不要让谢瑶回京,最好什么消息都不要让她知道。”陆游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瞒不了太久,谢瑶终究会知道。她素来心思重,你千万要多陪她说说话,免得她愧疚郁结于心闷出病来。还有,请你转告她,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士为知己者死,陆隽书无怨无悔。”
季生欢垂下目光低声道:“原来你早已知道,此番回京乃是凶多吉少。”
陆游原笑道:“使团两条人命,陛下不杀个朝臣给他们抵命,怎么堵得住吐蕃人的嘴?我负责迎接吐蕃使团,一路护送入京,用我的脑袋安抚他们再合适不过。”
“御前喊冤,陛下定会明察。”
“可是一旦彻查此事,郭怀恩、薛思行、魏公甚至太子都会被牵扯进来,这不是正中张易之下怀?”
“本就是他们做错了,他们就该承担责任。李唐有什么好?值得你与阿瑶姐姐连自己性命都能不要。”
“没什么好,”陆游原的笑爽朗洒脱,“季娘子,我不是为他们。武周也好,李唐也罢,陆隽书所作所为,从始至终都只为谢瑶一人,她选择维护李唐子嗣,而我选择护她周全,仅此而已。”壹趣妏敩
“那你别回去,与阿瑶姐姐远走高飞,再不回长安城。”
“季娘子,你明知这不可能。”陆游原无可奈何地看着季生欢,“作巡按使一展抱负也好,扶助太子恢复李唐宗祠也罢,谢瑶有她自己要做的事。”
“因此我说阿瑶姐姐就是太讲道理,一心只知道言出必行,从不会为自己着想,任性一次。”季生欢将目光移回门口,“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阿瑶姐姐和沈放,绝不会让他们出什么事。”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陆游原起身俯视季生欢,“回去吧,我走之后,他们的安危就全都压在你身上了,责任如此重大,需得养精蓄锐才是。”
季生欢含泪道:“我知道,再坐一会儿就回去。”
该说的都已说完,陆游原也只好将她一人留下,自回后院去照看谢瑶。
天色渐暗,夜色一寸寸蔓延,终于将视野中的一切都吞噬。
门口廊下都挂起灯笼,昏暗的灯光将季生欢的影子拉得很长,伴着萧瑟秋风更显凄凉。
她起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侧耳细听,希望沉寂的黑暗中传来脚步声。
可是,什么都没有。
季生欢失落地垂下头,转身缓步往正堂走去。尚未走到正堂门口,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
声音由远及近,十分迅速,待到季生欢回身奔向门口时,声音已停住。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来,迈步登门,隔着门槛垂眸看她,淡声开口道:“我回来了。”
季生欢愣住,眼前这人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灯笼中透出的微弱光亮覆住他全身,似真似幻。她不敢应声,怕一开口就惊醒了这场梦。
沈放等了片刻,见季生欢灵魂出窍一般呆呆立在原地,毫无反应,不由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
忽然,季生欢一把抓住沈放的手,继而整个人扑进沈放怀中,死死地抱住他,不停地重复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沈放被她勒得窒息,身上伤口也疼得厉害,忙拉住她双臂,想将她从身上剥下来。
可季生欢正是喜得几近癫狂,哪里肯放手,越是想将她拉开,她就越是用力环抱。
沈放手臂无力,只得放弃挣扎,压低声音道:“快放手,疼。”
这一招果然见效,季生欢连忙放开他,前后左右乱看,“那人说你身中数刀,刀刀见骨,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沈放迈过门槛,拉着季生欢的手往院中走,一面问道:“谁说的?”
“我屋里还有郭怀恩给的外伤药,我问过了,就算见了骨头,也能很快痊愈。”
“没那么严重。”沈放按住季生欢肩膀,让她镇定下来,“他吓唬你,其余只是擦破了皮,只有一刀见了骨头而已。”
“我不信。”季生欢抓过沈放的手,“若不是伤得重,以你性子,绝不会喊疼。”
沈放苦笑,本想解释是为了让她放手,免得自己被勒死,可季生欢根本不听他解释,连拉带扯将他拖到屋中,按在席上坐好。
案上烛光明亮,季生欢重新将沈放细细看了一遍。
外袍遍布血污,有他的,也有别人的,还有大大小小数十道口子,多数只是划破了外袍,背上一刀从左肩胛至后心,血肉模糊。左臂用布条简单包扎,解开被血浸透的布条,可见手肘至手背似被剖成两半,刀伤见骨。sxynkj.ċöm
季生欢一言不发,打水浸湿巾帕,给沈放清洗臂上伤口,擦着擦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在席上。
沈放用指腹抹去她脸上泪珠,“有命回来,已是万幸。”
“你这也算安慰人?”季生欢抹了把眼泪,将巾帕丢进水里,探身上前去扒沈放中衣。
沈放待要拦她,无奈已是精疲力竭,又遍体鳞伤,只得任季生欢摆布,老老实实盘膝端坐席上,红着脸别开目光不与她对视。
季生欢一面擦血污,一面道:“那人是张易之派去的,张易之来此带走吐蕃使团时,他来此回禀,对张易之说你身中数刀,刀刀见骨,活不成了。”
“夸大其词,免得张易之怪他办事不力,苟且偷生。”
“他求你放了他?”
“若非他所言有用,只凭这一刀,我也不会让他活着。”沈放抬起左手,细细观察臂上伤口,“怕是要一两年才能完全恢复。”
“不是被人追杀,也不是重伤耽搁脚程,那你为何比他晚了大半日才到?”季生欢停住拧巾帕的手,抬起头来,面色不善地问道。
“带着尸体不便在官道上行走,故而迟了半日,在林中等到天黑才动身。”
“带着尸体?”季生欢惊讶,“你真抢了阿史那德的尸体?”
“那人本想带尸体回来复命,被我拦下了。”沈放猛然想起一事,便要起身,“尸体还在马上,天亮了被人看见,恐怕会多生事端。”
“坐着别动,我去安顿他。”季生欢强行将沈放按了回去,自己起身出门,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疑惑地看着沈放,“你为将尸体带回,忍着浑身伤痛耽搁了半日,难道这尸体别有用处?”
沈放答道:“他舍命救你,即便是为报答你救命之恩,我亦感激,有责任让他入土为安。”
所作所为,只是为她,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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