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哼道:“作伪证有什么稀奇的?我还在大义帮中时,常常掳走别人父母妻儿,要挟那人按我们说的做。”
“他们给谁作伪证?”
“韩肆。”
季生欢难以置信地道:“你是说,韩肆杀了你全家,又找了众多目击者一起撒谎,让你替他顶罪?”
康和点头,“那日韩肆来我家中酒肆,我请他到后院,然后就不知道了,等醒来时,我站在我家酒肆里,家里人都被杀了。在场所有人都说我是凶手,武侯铺也来人缉拿,我心里害怕,就跑到韩肆家里避风头。”
“他不是凶手吗?”
“当时我还不知道,是他出卖我,我被抓进来这些天,自己琢磨出来的。”
“你确定是他向不良人出卖你的?”
“不良人到处追捕我,是韩肆送我去宣义坊吴实家里避风头的,此事只有韩肆和吴实知道。而且,他还让吴实告诉我,只要我装失心疯,他就有办法让长史对我网开一面,保住我性命。你不是也说了?若我真是失心疯,口供都不问就会判斩。”
“原来只是借刀杀人而已,我还以为吴实进来看着你,是怕你抖落出大义帮什么秘密。”季生欢垂眸遮掩眼中失望神色,又问道,“可是动机呢?你是他属下,又不是他仇人,他什么要杀你全家?”
“我……前几日我娘子病了,身上疼得受不住,我就偷拿了他一包药粉给我娘子治病。”康和双手攥起,手背青筋毕现,“他发现之后很生气,追到我家索要,还杀了我家里人,嫁祸给我。”
“就为了包药?”
“韩肆说他信我才将东西交给我保管,我却监守自盗,是背叛他。”康和垂下头,“韩肆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这么多年,除了沈放,从没见他听过谁的。”
季生欢一惊,“照你这么说,大义帮受沈放控制?”
“不仅大义帮,长安县大大小小数十帮派,他说一不二。”
季生欢忙追问道:“你敢肯定?”
“当然,在帮派中立足,靠的是拳头够硬,出手够狠,因而帮派上下最服这种人,长安县没人打得过沈放,在帮派中也就没人比沈放地位更高。”
“难怪他一个外人,能在长安县本地帮派中有如此威信。”季生欢站起身,又不解道,“你不信沈放和陆游原,为何会信我?我也是不良人,也许我会将这事告诉沈放。”
“碰运气。”康和语气平静如死水,“你昨日骂沈放,我听着心里痛快,又听你说,有朝一日要抓着沈放把柄让他好看,是以写了血书扔给你。有用最好,若没有,便在他们移送途中,拼个鱼死网破,侥幸不死,就去韩肆家里,杀了他。”
季生欢知他心意已决,说得出做得到,便道:“看来你运气不错。”
康和闻言,眼睛一亮,“你真有本事帮我?”
“有,但你得答应我件事。”
“什么事?”
“你洗脱冤屈出狱之时,就是韩肆认罪伏诛之期。届时大义帮正好缺个当家管事的,我希望你拳头够硬,出手够狠。”
康和沉吟片刻,冷笑道:“小娘子想接替沈放,掌控大义帮?”
季生欢微微一笑,“他靠拳头,我靠脑子,你只说应还是不应。”
“好,我答应。”康和郑重承诺,“只要我大仇得报,能活着出去,大义帮就归你了。”
与康和说定之后,季生欢抱着铺盖卷来到前院。才到二门口,就看见院中站满了人,细细看去,都是大义帮的,跟着孟冬郞去吃过酒回来。
头次见他们时,他们站在门外,脸上杀气腾腾,手里拎着明晃晃的刀。此番再见,众人刀挂腰间,每人怀里都窝着一只猫,时不时笑嘻嘻地摸两把猫脊背。这诡异的对比让季生欢愣在门口,抱着铺盖卷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沈放负手站在廊下,对院中众人道:“有劳各位。”
“沈头儿客气。”众人齐声回答。
孟冬郞张罗着让众人排好队,依次走到西厢房门口,将怀中的猫扔进屋里。
不一时,西厢房里猫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那些人办妥了事,也不多耽搁,恭恭敬敬向沈放行礼告辞,规规矩矩退出卫所大门离开。
孟冬郞将众人送出卫所,挨个道了谢,回头见季生欢站在二门口,便笑道:“娘子,你住那屋里有老鼠,睡不安稳。沈头儿吩咐我们抓几只野猫来,才放进去了,你今夜一定好眠。”
“多谢郎君。”
季生欢面上皮笑肉不笑,心中腹诽,这哪里是几只,简直是把全坊野猫都抓来了,也不知沈放这算好意还是算故意。
不过,也幸好有这件事在,她连出门的借口也不必找了。
季生欢走到沈放面前,一把将铺盖卷塞在他怀里,“等明日野猫抓尽了老鼠,记得放生。”
陆游原在一旁道:“听这话,娘子是要夜不归宿?”
“陆县令若劝得动沈头儿,今夜去西厢房睡,那我自然乐得留在卫所。”季生欢双目含笑,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游原,好似真心期盼他去劝沈放。
陆游原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伸手接过沈放手里的铺盖卷,借口去放铺盖,转身进屋去了。
季生欢对沈放道:“沈头儿若无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去向。”
“拜沈头儿所赐,西厢房让给野猫了,我只好去亲戚家暂住。”
“住址。”
“明早就回,不耽误事。”
沈放略一沉吟,问道:“你家中尚不知你是不良人?”
“只是沾亲带故,又非爷娘,无需告知。”
沈放不肯就此错过良机,又问道:“你爷娘也不知?”
季生欢冷哼一声,道:“沈头儿若想说我瞒着爷娘,乃是不孝,要我立刻回去,那可以省省了。我家中爷娘早逝,只阿兄一人,我与长嫂不合,是以阿兄遣我来长安投亲,不要我了。”
此是凄惨身世,也是伤心事,又是女儿家私事,沈放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
两人相顾无言,对立半晌,沈放忽然道:“你睡这里吧。”
“啊?”季生欢愣住,她是随口扯谎,实没料到沈放会好心留她,一时无措,脱口问道,“那你呢?”
沈放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东厢房,权当是回答她了。
“不不不,沈头儿,心意我领了。那屋子眼看着要塌,砸坏了你,我可内疚。”季生欢忙上前一步,拦在沈放面前,“亲戚家里,少住是贵客,长住才惹人嫌,偶尔一晚,无妨。”
沈放确认道:“当真?”
“当真。”季生欢用力点头,“绝无勉强。”
沈放见她如此说,也不再坚持,任由她离开卫所,往亲戚家借宿。
道政坊与长寿坊相距颇远,季生欢在谢府门口下马时,各坊鼓声刚落,坊门闭合,不许进出。幸而谢府大门就开在坊墙上,得以让她入内。
正堂之中灯火明亮,谢瑶正端坐案前,奋笔疾书,时而向案角那一摞文书中翻找,拿着文书对着灯光细看过其中某页某行后,继续提笔书写。
季生欢见她忙碌,也不打扰,只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
半个时辰后,谢瑶终于放下笔,拿起才写就的文书,靠近灯光最后检查了一遍,终于满意地长舒一口气,放下文书,伸了个懒腰,活动着僵硬的脖颈。
正左右晃头时,谢瑶忽然停住,向门口招了招手,笑道:“快进来,等了多久,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季生欢跑到谢瑶身边,盘膝坐下,“阿瑶姐姐在忙正经事,我当然不好意思打扰。”m.sxynkj.ċöm
“对我来说,你也是正经事。”谢瑶携了季生欢的手,“在不良人卫所过得如何?听说沈放那人最是冷面冷心,不易相处吧?”
“阿瑶姐姐,我在卫所住得好着呢,只是想你了,来看看你,明日还要回去,不是来找你告状的。”季生欢鼓起两腮,故作不满道,“我在阿瑶姐姐眼里,就这么不懂事啊?好姐姐,我已经长大了。”
谢瑶抿嘴一笑,“好,是姐姐不对,忘了生欢已从小娘子变成了秀丽可人的季娘子。”
“不止秀丽可人,还要聪慧机敏,不然如何办成姐姐托付之事?”季生欢抱住谢瑶手臂,顺势一歪靠在她身上,撒娇道,“好姐姐,说话算话,记得要给我这小蠹虫请功呀。”
谢瑶微微惊讶,“这么快就查到了线索?”
“那当然,我可是在阿瑶姐姐教导下长大的,正所谓名师出高徒。”季生欢得意地笑道,又一骨碌坐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席上,向谢瑶拜了一拜,一本正经地道,“生欢来得匆忙,未曾写文书,一应事项只好口述,还请谢巡按不要见怪。”
谢瑶忍下笑意,认真地配合她,端正坐好,回了一礼,道:“娘子请说,谢瑶洗耳恭听。”
季生欢从因何被关入牢房开始,直说到康和亲口含冤,桩桩件件说得详细又精彩,只是隐去了她与康和那段约定。
“人落到康和这境况,瞧着实在揪心。爷娘妻儿被人杀了,自己却还要给凶手顶罪,真是岂有此理!上次薛长史来找姐姐,说要将康和当成先天失心疯,姐姐说他是怕陛下怪罪。现如今听康和这样一说,只怕薛长史是受了韩肆贿赂,这才有意偏袒,想尽快将康和斩立决,来个死无对证。”
谢瑶听得入神,见她忽发议论,忙道:“生欢,慎言。为官者,清誉是大事,莫要乱说。”
“我亲眼见他去卫所提人,照规矩,要有长安县令公函。可长安县令往神都去了,不在县廨,次日才回来,他连一天都等不得。”季生欢拿过谢瑶手旁的杯,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若这案子限期结案,那他如此着急,倒也能理解,问题是没有啊,这不是很反常吗?”
谢瑶凝眉,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的确不正常。”又问道,“康和现下仍在不良人卫所?”
“是,长安县令原本打算将他移送府狱,被我劝下了,说让他等几天,免得打了长史脸面,长史记他仇。万幸那县令不是个糊涂人,一说就懂,这才暂且保住了康和性命。”
谢瑶拎起壶,倒了水送到季生欢手边,换下她手里已空的杯子,“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寻个借口,让雍州府暂时不能提走康和?”
季生欢闻言,故作捋胡子状,摇头摆脑如老儒一般,粗着嗓子道:“谢巡按真乃吾平生知己,此情此景当浮三大白。”说完,一仰头将杯中水喝了个干净。
谢瑶忍不住笑,“此事可不容易办,我得细想想。”
“不易?”季生欢不解,“姐姐是巡按,代陛下巡视长安,有这等冤屈事,自然要过问,为何不易呢?”
“眼下尚无真凭实据,仅凭康和口供,不足以断定薛长史以权谋私。长安县又隶属雍州府管辖,犯人移送本就在长史职权范围之内,从头到尾,薛长史都只是照章办事,我若在此时插手,不等拿到薛长史罪证,就会先被他以越权干涉为名,参上一本。”
季生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是要想个妥帖法子,不能让他逮着机会,恶人先告状。”想了想,又忍不住急道,“姐姐可千万快些想,陆县令也撑不了许久,要是薛长史等不及,再下一道公文,那他就非送不可了。”
谢瑶摆手示意她先别着急,垂头沉思片刻,向书案左角,取一本单独放在一旁的公文展开,从头到尾细读一遍,而后向季生欢笑道:“有办法了。”
季生欢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谢瑶手指点了点公文,道:“陆游原去神都前,曾上呈公文给雍州府,详述凶案进展,照惯例,也抄送了一份给我。办法,就在这公文里。明日,”话音顿住,谢瑶想起一事,心疼地道,“你自小就怕老鼠,明日起住在我这里别回去了,有什么事,让沈放派人来此处找你。”
季生欢挽住谢瑶的手,笑道:“姐姐放心,沈放今日一早就知道错了,特地派了一大堆人,抓尽了长寿坊里野猫,送到卫所来帮我抓老鼠。明日回去,保证卫所里只沈放和康和两个大活人,再不见老鼠。”
“当真?”
“姐姐若不信,改日随我去卫所看一看,如何?”
谢瑶见她如此,料想应是无大碍,便随她喜欢,不再劝说,转而道:“昨晚没能踏实睡觉,今晚好好休息,等我明日见过薛长史和陆县令,你们不良人可就要忙得人仰马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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