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道宁觉得,1999年这个年份,一听就很厉害。
这是以公元纪年的第二个千年的末尾,即将迎来第三个千年,这种承前启后的历史性时刻,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证的。
她不知道上一个千年的末尾,也就是公元999年,那时候的人们在干什么,这让她有些好奇。多年以后某个睡不着的深夜,她忽然想起这个问题,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原来公元999年,包拯出生,这位皮肤黑黑的男士,不仅拯救了同时代的很多老百姓,还拯救了未来若干年的戏曲行业和影视行业。只不过,那时候尚未采用公元纪年,不然在跨越千年的节骨眼上,文人墨客们一定会生出很多感慨吧。
1999年,发生了许多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比如《萌芽》杂志举办的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有一个男孩写了一篇《杯中窥人》,拿了一等奖,他叫韩寒;比如腾讯推出了qq聊天软件,不过那时候还叫oicq,自此有了网恋这回事;比如北约轰炸南斯拉夫联盟,好多地方都发生了大规模反美示威活动。
当然,以上只是拍脑袋一想想到的,事实上,1999年还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1999年,余道宁16岁,住在西南某小城市的居民院里,这个院子里,和她年龄相仿的还有祁斟、唐棠、郑吴骁和陈冬冬。这个故事,就是关于他们以及他们周围的人的。
从去年开始,关于世界末日的话题就在孩子们中间流传甚广,大概意思是一个生活在16世纪的法国预言家,名叫诺查丹玛斯,他写了一本《诸世纪》,里头有1200首四行诗,其中有两首诗,都暗示到世界末日。
一首写的是:“埃斯坦空空荡荡跟沙基特尔一般,赞美大马槽理应在先。人们因瘟疫、饥饿、战争而死,事情都发生在大世纪更替之前。”
另一首写的是:“1999年7之月上,恐怖大王从天而降。安哥鲁摩阿之王苏醒,先于粗暴的马尔斯幸运统治。”
关于这事儿,还是陈冬冬给余道宁说的,当时他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个盗版书摊买来的脏兮兮的小册子,用那种恐怖的声调,给余道宁念这两首拗口的诗。
余道宁坐在院子里的石头板凳上帮她妈妈剥大蒜,她抬头看了陈冬冬一眼,吐出一句:“冬冬,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她压根儿不信什么末日不末日的,担心那个,还不如担心妈妈会不会又在炒菜里放太多花椒,不小心吃到被菜叶子裹住的花椒,是余道宁的噩梦之一。
她也不怕鬼,有一次院里孩子一起打羽毛球,打到天黑,看不清球了,于是就坐一块儿聊天,祁斟给大家讲了一个鬼故事,女孩子们吓得捂住耳朵跺着脚哇哇叫,余道宁说:“鬼有什么吓人的,它最多不就是把我杀了,它要把我杀了,我也成了鬼,到时候一拍子给它呼过去。”说这话的时候,她把羽毛球拍一挥,扇出一阵风。
祁斟说:“万一它把你给吃了,你可能不会变成鬼,而是变成屎。”
余道宁一拍子呼在了祁斟的身上。
与余道宁年龄相仿的孩子里,唐棠是唯一一个女孩,唐棠的爸爸是历史老师,妈妈在距离居民院不远的一家美容院上班,帮人做头发做脸。
余道宁喜欢跟唐棠在一起玩儿,唐棠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白的,眼珠带着一点儿琥珀色,显得眼神格外温柔。她们一起看电视的时候,余道宁会跟她撒娇,“棠棠我要吃苹果!”“棠棠我要吃橙子!”唐棠就会拿起水果刀给余道宁削水果,她削水果削得很薄,皮又不断。余道宁躺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水果一块一块地塞进余道宁的嘴里,余道宁夸张地吧唧嘴,很美味很幸福的样子,“棠棠,你怎么这么贤惠,真想叫你一声妈。”
院子里还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郑吴骁,他家是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第一个原因,他爸妈忙着做生意,总是不在家;第二个原因,他爸妈的生意是开超市,所以他家的零食特别多;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家!有!电!脑!
郑吴骁的电脑是戴尔的,买下来小两万块,整个院里就这么一台电脑,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郑吴骁爸妈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张罗大家去他家玩“三国群英传”,大孩子可以轮流上手玩,小孩子没有资格玩,但可以看,于是就围着电脑眼巴巴地看,入迷极了,站着都能看上几个小时。只要去郑吴骁家玩的,无论大孩子小孩子,零食都管够,饿了有康师傅方便面自己泡,渴了冰箱里有旭日升、健力宝、雪碧和可乐。
1999年1月3日,星期天,本想睡懒觉的余道宁被客厅里刺刺拉拉的噪音吵醒了,她睡眼惺忪地打开卧室门,看见爸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屏幕上一片马赛克,而电视机旁边的影碟机正发出刺刺拉拉的噪音。
“一播到这儿,就卡碟了。”余道宁爸爸说。
“快进了吗?”余道宁说。
“快进了,过不去。”余道宁妈妈说。
“我来吧。”余道宁蹲下身,把碟片从影碟机里退出来,哈了口气,扯起睡衣的衣襟仔细擦了擦碟片,重新放进影碟机,“再试试。”sxynkj.ċöm
余爸爸按下遥控器的快进键,“哟,这回能过去了。”
余道宁抬头看了眼挂钟,还不到九点,“你们干嘛这么早就看电视啊!”
余妈妈打了个呵欠,“这电视剧太紧俏了,影碟店的老板让我们今天就得还,我一会儿还约了打麻将呢,哪有工夫看,只能这会儿看了。”余妈妈看了眼进度条,“还有半个小时就演完了,你一会儿帮我拿去还了,然后把15、16集租回来,我跟老板打招呼了,他说这两集给我留着,我晚上打完麻将回来看。”说完,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电视,顺带把穿着厚棉裤的右腿搭在了余爸爸的腿上,余爸爸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电视,但是双手条件反射一般开始给老婆按摩小腿,嘴里还叨叨:“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余道宁开始洗脸刷牙上厕所换衣服,收拾完之后,电视剧也演完了,余爸爸把碟片退出来放进封套里递给余道宁,余道宁一看,封面上写着电视剧名“来来往往”,主演是濮存昕、吕丽萍、许晴、李小冉。
“有这么好看吗?”余道宁翻来覆去地看着封套。
“好看。主要是许晴好看。”余爸爸说。
余道宁把影碟揣进包里出了门。影碟是在“英雄影碟屋”租的,走路过去需要十五分钟,影碟屋隔壁是“小马租书”和“美好文具”,此外还有一些卖零食的小店,郑吴骁家的超市也开在这附近,所以这一带非常热闹。
英雄影碟屋的老板名叫赵英雄,22岁,他妈妈18岁便生了他,在他12岁那年,爸妈离婚,之后便是妈妈一个人拉扯他。1997年,他妈妈偶然认识了一个天津男人,两人结了婚,妈妈搬去了天津,不过赵英雄不愿意去天津,要留在本地。1998年,天津男人工作的天津感光厂被柯达收购,之后就关停了,男人拿到了几万块遣散安置费,从中拿出一部分,给了赵英雄,让他做点小生意,之后他就开了影碟屋。
他家的影碟比别家更新更全,分门别类在货架上码得整整齐齐,他对电影电视剧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比方说有女孩子过来租碟,开口就是“对了我同学说有个电影好看,叫什么名字来着……就那男的和那女的同名同姓……”赵英雄马上就从货架上取出岩井俊二的《情书》递给她,顺道再取出一张《四月物语》,“你可以再看看这个,同一个导演的,风格类似。”
其他诸如此类过来寻找“哎呀就是那个外星飞船来了,美国总统打外星人”或者“我那天走过录像厅看了一点儿,那个美国大明星手里拿着两个烟雾弹跪那儿嗷嗷叫”或者“那爹可会做饭了,有三个闺女……”赵英雄就会依次拿出《独立日》、《勇闯夺命岛》、《饮食男女》递上,同时也会推荐类似的片子。
绝大部分客人都对英雄影碟屋很满意,只有陈冬冬对这家店颇有微词,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去了英雄影碟屋,搓着手,低着头,小声地对柜台后面的赵英雄说:“那个……有没有生活片儿?”
赵英雄抬头看了陈冬冬一眼,“什么生活片儿?”
“就那种……特别刺激的……”
“有。”赵英雄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那给我来一张。”
赵英雄从货架上抽出一张《刺激1995》递给陈冬冬,“这个,特别刺激。”
陈冬冬赶紧把影碟揣进外套里,欢天喜地跑回了家。
他后来才知道,这部电影还有另外一个译名:《肖申克的救赎》。
还碟的时候,赵英雄问他:“刺激不?”
陈冬冬一脸不高兴,“赵英雄,你逗我玩呢?”
赵英雄哈哈大笑。
余道宁还了影碟,又按妈妈说的,拿上了第15、16集,准备逛一会儿就回家,这时候,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轻车熟路地从左边回头,不出意料,祁斟正站在她左后方。
“你无不无聊?”余道宁翻了个白眼。
“吃早饭了吗?”祁斟说。
“没有。”
“走,吃面条去。”
“你请客啊?”
“请啊。”
“走。”余道宁说,“你今天干嘛去?”
“我姐她一个老同学,今天孩子满月,我姐这不是去外地培训嘛,就打电话让我包个红包送去。”
“怎么不让你姐夫送去?”
“我姐夫最近可忙了,老加班。”
祁斟的姐姐名叫祁麟,是这一片儿数一数二的美人,蓬松卷曲的中长发外加丹凤眼,有种浑然天成的妩媚。据姐弟俩的妈妈讲,在她的记忆中,似乎没听说祖上出过什么容貌格外出众的人物。
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哪朝哪代,家族的血脉里有了这么个美人基因,这基因或许带着一点点古老遥远异族的野,然后一路蜿蜒流淌,到了生祁麟的时候,忽然就爆发出来了。
西南小城多的是皮肤白眼睛大,一脸纯良的好看姑娘,但祁麟自带冷漠和睥睨的美艳,足以把所谓好看的姑娘们秒成渣。
1997年,20岁的祁麟嫁给了比她大3岁的杨晓星,一个阳光帅气、家境小康的小伙子,一众追求者在唏嘘中慢慢退散。关于祁麟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角色,是街坊邻居间长盛不衰的话题,是嫁给高干子弟呢,还是书香门第?或者跟小城传说里那些野心勃勃的漂亮女人一样,选择嫁给香港台湾的有钱人,从此过上富太太的生活?
祁麟在20岁那年一场简简单单的婚礼,终结了这场经久不衰的八卦,好戏结束,大家意兴阑珊,却又不得不退场。
余道宁和祁斟一路往前走,直走五分钟之后,拐了个弯,有家“老五面馆”,生意极好,不过十平米的小馆,两口子张罗,就能张罗出牛肉排骨三鲜肥肠……各色口味的热汤面,碱面下锅,煮熟捞起,旁边是若干口熬煮着各色汤头的大锅,大铁勺一伸,舀起满勺滚烫热汤,浇在面条上,撒上香菜香葱。汤宽面香,非常好吃。
店太小,客人太多,桌椅板凳都摆到了马路牙子上,余道宁和祁斟就在路边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牛肉面、排骨面各一碗。在等面的时候,祁斟忽然小声对余道宁说:“你看那边那桌,怪不怪?”
顺着祁斟的眼光,余道宁看见距离他们不远的一桌,坐了六个人,都是男的,每人面前都是一碗面,他们边吃面,眼睛边盯着不远处的一栋居民楼。
“是有点怪,他们在看什么呢?”余道宁说。
“不知道啊,那边什么也没有。”
确实,那边就是一栋非常普通的水泥外墙的四层居民楼,灰扑扑的,墙上布满枯黄的、掉光了叶子的爬山虎藤。壹趣妏敩
余道宁和祁斟的面条上来了,两人开吃,余道宁忽然用余光瞥到居民楼四楼楼道窗口,有个身影,冲着老五面馆这边,挥了挥手。
余道宁冲着祁斟哎了一声,让他往那边看。
这时候,旁边桌的六个男人,不管面吃完还是没吃完,全都哗啦一下站起来,往居民楼方向跑去。
“我们已经把门堵住了!”居民楼楼道里那个人喊道。
“别让他跑了!”六个男人边跑边喊。
这时候,在店里头吃面的客人纷纷把面碗端到了马路牙子上,有座的坐着吃,没座的站着、蹲着吃,花坛边上剥豆子的老太太也停下了活计,路人开始聚集,老五面馆楼上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地推开,一个又一个脑袋跟蘑菇一样冒出来。
那栋四层居民楼的其中一扇窗户里,忽然间,爬出了一个头发乱七八糟,只穿着内裤的男人,围观的人群沸腾起来。
那男人站在窗户外头,愣住了,大门已被堵死,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好翻了窗户,谁知道这窗户外头已经有这么多观众在等候了,就跟不小心闯入话剧后台的闲杂人等,冷不丁掀开了舞台的幕布,眼前全是黑压压的人,亮晶晶的眼。腿一哆嗦,紧紧把窗棱给抓住,想往回走,那边是一片喊追喊打声,想往前走,摔下去非死即残,可恨自己没生翅膀。
千钧一发之际,这个男人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是急中生智还是神经错乱的决定,他手抓窗棱,众目睽睽之下,把内裤给脱了下来,迅速套在了自己头上,骨碌碌就露出了一只眼睛。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嬉笑声,年轻女人边笑边骂“流氓”,老太太捂住了小孙女的眼睛,听闻风声赶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个子矮的使劲跳,身材瘦的就见缝插针往前钻,真是比庙会还要热闹。
根据人群里零零碎碎的议论,余道宁大约了解了前因后果,四楼这户人家,是两口子,丈夫发现妻子偷情,于是纠集了几个朋友过来捉拿奸夫淫妇,他带了几个人堵门,老五面馆里这几个人在楼下等他信儿,他一挥手,大家就一起上。
窗外的裸男走投无路之中,只好伸手去够居民楼外墙上的排水管,居然还真被他给够着了,他顺着排水管往下爬,人群大喊:“这人要跑喽!你们快来逮啊!”楼上捉奸的人又呼啦啦往楼下跑,没想到这裸男身手还颇为敏捷,顺着排水管滑到二楼,然后手一松掉进了草地里,之后连滚带爬地开始跑。
不远处是一条河,河那边算是郊外,大冷天的,这裸男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里,往对岸游去,有两个跑得快的几乎就快追上他了,可是看见这刺骨的河水,都迟疑起来,毕竟么,只是帮好哥们儿捉个奸,犯不着大冷天下河挨冻去,感冒了发烧了算谁的。
裸男很快游到了对岸,然后跑进了高高的草丛里,不见了身影。过河是有桥的,但是桥在一公里之外,总之,奸夫看来是捉不到了。
既然如此,观众们立刻把目光转移到女主角身上,此时她已经穿戴齐整,站在窗口,瀑布似的长发中间是一张俏丽的脸,她对楼下的丈夫喝道:“李大光,你想干什么啊?!”
“我想干什么?我倒是问问你想干什么?趁我不在家,偷男人,臭不要脸!”
“臭不要脸?谁臭不要脸?你能在娱乐城玩女人,我就不能在家找男人?什么意思?你是州官我是百姓,你能点灯,老娘就不能放火了?!”
“这他妈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男人出门在外,总有点儿逢场作戏的时候!”
“我就问你,怎么不一样了?!”
“男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的啊!”李大光气急败坏。
人群里有个好事的男人笑嘻嘻地喊道:“一个壶可以配几个杯子,一个杯子不能配几个壶啊,你们说对不对啊。”
男人们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女人倚在窗口冷笑一声,“话可不能这么说,一把锁可以配好几把钥匙,谁听说一把钥匙配好几把锁的?我家这把钥匙被人使坏了,还不许我出门配一把去?”她瞥了眼那位好事接话的男人,“小伙子,别跟这儿瞎抖机灵,指不定你媳妇这会儿正在配钥匙呢!”
人群里一阵爆笑,女人关上窗户,拉上了窗帘,之后,大家渐渐散去。
余道宁和祁斟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余道宁感觉祁斟颇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余道宁问道。
祁斟想了想,“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恩,不说,怎么了?”
“刚刚那个光溜溜的男的……”
“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特像我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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