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杨柳醉烟,正是二月好时节。
因着前几日新帝登基和封后大典,都城里管得严,大街小巷的娱乐活动也取消了。如今万事已安,大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人声鼎沸。知趣楼上,说书人已经摆好了场地,只等时辰一到便开讲。
最前排坐着一位身穿粉色衣衫的少女,她早早地便来了,旁边空了一个座位。不断有人盯上这个位置,想要过去坐下,少女便潇洒地亮出两张票子,俏声道:“这个座位,本姑娘已经买下了!”
她频频四处张望着,直到说书人敲了醒木,要等的人还是没有来。她不自然地捏紧了口袋里的牛皮小袋,便觉得意兴阑珊起来。
三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她来晚了,只能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排跟前面不同,前面是椅子,最后一排则是长凳,她把口袋里的瓜子往身边一放,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听起了书。
不多时,又来了个人,她用余光瞄了一眼,大概是一位年轻的小公子,跟她一样来晚了,也在长凳上坐下来。两人谁也没有跟谁说话,目光穿过前面乌泱泱的人头,思绪已经被说书人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少女一边听书,一边嗑瓜子,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到旁边的公子居然也在嗑瓜子,磕得比她还要津津有味。
她皱了皱眉,是不是把瓜子放得太靠中间了,所以,这位公子误以为瓜子是这里给客人提供的?
为了给隔壁的人留点面子,她特意没去看她,仍是直视着前方,轻声提醒:“买票的钱就是听书的。”
“嗯。”他回答了。
“不包括别的。”她再次提醒。
“我知道。”他的声音还挺好听。
“那你还吃……”她忍不住侧过头去,正好与旁边的人四目相对,彼此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位公子虽然不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但是他五官俊秀,生得清爽干净,让人见了便觉得舒适。她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大概是失望吧,看上去应该是个极有修养的公子,怎么能偷吃别人的东西呢?
她无奈地抿了抿唇,垂眸,只这一眼,脸“唰”地红了。
原来年轻公子也放了一包瓜子在身边,而自己身旁的瓜子袋早已经空空如也,也就是说,她刚刚吃的……是人家的东西。
正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却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把身边的瓜子袋往她旁边推了推,说:“那,都留给你?”
他没有一点嘲讽的语气,眉目间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睛似乎生得小了一点,眯成了一道极细的月牙儿。
“不好意思,我……”她沉沉地低着头,想说“我这就出去买一包,赔给你。”
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的机会,随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调、听众忽如其来的喝彩声,醒木沉沉地一落,说书人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她总不能说,“你站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买?”为了一包瓜子让人家在这里傻等,不合适。
那位公子也没意识到故事这么快就完了,拉住前面一个人,慌忙问道:“大叔,最后什么结局?”
少女眨了眨眼睛,道:“公子若不嫌弃,我给你讲?”
他有些不可置信,指了指台上:“你刚刚听了?”
她道:“公子没听过《卖油郎》的故事?”
他摇摇头,从小在深宫大院里长大,哪有机会听这些故事。
在那个初遇的傍晚,暖融融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折射在散场的场馆大门上。
每逢五逢十,知趣楼的场馆都会说书。五天后,少女又来到了这里,又见到了那人,特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牛皮袋,说:“呐,一人一包。”
年轻公子笑了。
她急了:“你笑什么?”
年轻公子从袖子里也掏出两个牛皮袋,递到她手上,说:“呐,都是你的。”
俩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次讲的故事是妇孺皆知的《桃花扇》,少女早就听得滚瓜烂熟了,但是她觉得,这次听得格外开心,时间也过得格外快。
两人逐渐熟络起来,经常在散场后相约去吃一顿街头小吃;再熟悉一些,少女会穿上男装,跟公子一起去歌舞苑里听曲看美人。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跟自己能够完全志趣相投,上得了都城第一大酒楼,吃得了街头小破摊;骂得过泼妇,也打得了地痞流氓;既能逍遥自在不受繁文缛节的束缚,却又能行不逾矩。
后来,她陪着他听完了这里所有的故事,他便不愿意重复地听了。少女担心他再也不来了,谁知,他居然亲自写了个本子,递给了教书先生。
《落魄书生与倾城妖姬》的故事赢得了满堂喝彩,知趣楼的生意都跟着大火了一把。说书先生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小伙子啊,你以后给我写书好不好,银子咱们一人一半。”
他笑道:“我写书不是为了银子。”
少女的心动了,开始心猿意马起来:你不是为了银子,是为了什么?
过年时,知趣楼歇业了一个月,年后刚准备开业,少女以为能见到那位公子了,谁知又传来新皇登基的消息,这又耽误了几天。二月初十,说书的终于又营业了。
她带了两包瓜子,这次不同于以往,一颗一颗都是自己提前剥好的,又起了个大早,占了前面最好的两个座位,满心激动地等他来。
可是,他却没来。
她的心沉沉的,对听书完全失去了兴致,不像那些热情似火的听众,翘首嚷着:“先生,这次讲得是什么呀?”
“这次讲的故事叫《霸道王爷爱上我》。”说书人一本正经地再次敲了醒木,捋着花白的胡子,声若洪钟。
少女重新来了精神,笑意晕染上粉嘟嘟的脸颊,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他写的书啊!
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怅然若失。喜的是听了他写的书,忧的是他没来——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待到书终人散场,她愣在原地,问收拾东西的说书人:“先生,他什么时候写给你的呀?”
“写给我的吗?不是。”老先生笑着摇头:“他说是写给你的。”
“啊?”
“走喽!”说书人背着行囊离去,莫名其妙地笑出一脸褶子。
“双儿,喜欢这个故事吗?”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蓦然回首。
在斑驳的光影里,他双手负后,轻轻地冲她歪了歪头,笑意盈盈。夕阳的光照出几束尘埃,堂子里有些暗,他的少年立在褪去的喧嚣里,在她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双儿忍住扑上去的冲动,站在原地,面上佯怒道:“早来了,鬼鬼祟祟地躲着干嘛?”
“不是很早,来的时候已经开讲了,怕打扰你,就没过去。”洛璟九耐心解释,今日早朝时间有些长,这才来晚了。
“哼。”她翻了个白眼,他来能叫打扰吗?他不来,她才会心不在焉。
她肤色雪白,喜欢穿明丽的颜色,落在洛璟九的眼里,自是娇艳明媚,可爱动人。他走过去,熟稔地去翻她的小口袋。
“没有!”她往后退了一步。
她说晚了,两个小袋子已经被他揪了出来。看着里面一颗颗被剥好的瓜子仁,洛璟九心头涌过一阵甜蜜,低声道:“剥了这么多,手疼不疼?”
“我皮糙肉厚。”
“我看看。”
她无动于衷。
“我看看。”他又说了一遍,眼神中满是关切。
双儿把手瘫开在他面前,洛璟九垂眸看着,忍不住伸出手,掌心从下面托住她的纤纤素手,道:“怎么这么凉?”
他们平时一起吃饭一起闹,一起逍遥一起浪,像两个爱玩的孩子,但又心照不宣地遵守着男女之别,从来没有触碰过对方。
这是他们第一次肌肤相贴,尽管只是碰了碰手,双儿立刻脸红了,要把手抽回来。
他却握得更紧了,目光澄澈而恳切,道:“以后我给你剥。”
少女的睫毛微颤,趁她不注意赶紧把手抽了回来,低着头不说话。
洛璟九心里更加忐忑,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更怕自己没有说明白,又怕说得太直白了会吓着她。他先前做过很多心理建设,想了很多甜言蜜语,良久后,居然笨嘴拙舌来了句:“我……我还没成亲。”
双儿吓了一跳,尽管猜到他想对自己说什么,忐忑的期待后,居然听到了这么一句,只得故作听不懂,道:“你成不成亲,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你有关系!”洛璟九急道,脸一直红到了脖子,结结巴巴地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双儿急得原地跺了几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场景,觉得脸都要烧透了,狠狠心,扭头跑了出去。
“双儿!”洛璟九提步去追。
她穿着樱花粉的轻衫罗裙,两只细长的辫子随着她的脚步一摇一摆。虽是春日,依然春寒料峭,小风轻轻一吹,脸上那股滚烫的感觉立马好了很多。她长呼一口气,等着身后的人跟上来。
洛璟九至今记得洛璟尘的话,他挑着眉毛说:“赐婚这种缺德事,朕怎么能干呢?你喜欢人家,人家姑娘又不一定喜欢你,朕可不能帮着你欺负人家。有本事自己追上,再来跟哥哥我提赐婚的事。”
哼,皇兄分明是报复自己拖延他和嫂子的婚礼。
洛璟九铁了心,一定要亲自追上心爱的姑娘。
双儿特意穿了好看的衣服来见她,到了外面衣衫未免单薄,洛璟九解了披风给她披上,低声道:“女孩子是不是都这么爱美,我哥经常跟在我嫂子身后,给她披衣服。”
又是令人想入非非、脸红心热的一句话,双儿道:“那是你哥和你嫂子,不是你和我。”嘴上虽反驳,却没有拒绝他的披风。
他终于鼓起勇气,找了个还算浪漫的话题:“你还没回答,刚才的故事,喜欢吗?”
“《霸道王爷爱上我》,亏你写得出来,哪有那样英俊聪慧、深情不移的王爷。”她忍俊不禁:“我只认识你这种憨憨的、陪我一起胡闹的傻小子。”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脸,只好盯着她裙摆的一圈蝴蝶刺绣看,道:“那,把书名改成《傻小子爱上你》。”
“嗯……”她随口就应了,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嗯?”
“嗯!”洛璟九使劲地点着头,眼睛亮亮的。
她抿着嘴,想着多矜持一会儿,一不小心竟然笑出来声,连忙钻到他张开的怀抱里,轻声唤着:“景哥哥。”
洛璟九应道:“我在。”
几朵早樱开了,柔软的花瓣随风飘来,从脸颊旁一闪而过,挠得人心也痒痒的。
“我家中父母已经过世,但有哥哥嫂嫂待我极好,你带你去见他们吧?”他跟她商量。
她昂着脸问:“你的哥嫂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他们说只要我们两情相悦,无有不应。”
“原来你跟他们提过我了。”双儿偷笑:“那还是先去见我爹吧,我爹那人可麻烦了。我有婚约,才从家里逃了出来……”
洛璟九急了:“你有婚约?”
双儿连忙从她的怀里起来,不好意思道:“忘了跟你说这个事了,本来是有婚约的。但是对方看不上我,退婚了,你会不会介意我被退婚过……”
“当然不会!”洛璟九忙道:“我还要谢谢那个傻瓜蛋子,把这么好的你留给了我。你见过那个家伙?”
双儿被她逗笑了:“没见过。本是别人定下的,后来傻瓜蛋子得了权势,就把婚约取消了。”
“甚好。”
“你别高兴地太早,我爹那关可不好过。他希望他的女婿能文能武,最好有功名在身。可我也不好,我不学无术,也不会贤惠持家。”
洛璟九一脸难色,不知道回去努力几天还来不来得及,一脸真挚地道:“你特别好,是我不好。”
双儿还有一句话没说,生怕他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爹爹希望他的女婿能门当户对,可是爹爹已经位极人臣,哪还有门当户对的?反正只要这个人跟自己登对就极好了。
从前有过很多人要娶她,都是因为看中了爹爹的地位。她讨厌那样的朝政姻亲,发誓此生绝不嫁入皇室。她更喜欢混迹乡野民间,跟臭味相投的人红尘作伴。
相识以来,他喊她“双儿”,她喊他“景哥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过彼此名讳家世。
但是现在,必须要说了。
她拉着他的手:“景哥哥,走。”
“干嘛去?”
“去我家,见我爹。”
“今天就见啊,我还没做好准备,至少得回去换身衣服,双儿啊……”
双儿鼓着腮帮子回头:“去不去?”
洛璟九哪敢说不去,只能应着头皮跟她走。她家离这儿不远,往城区的方向走了一里路,便到了。
洛璟九站在一座高门大院前,傻了眼。
门口两座威武的石狮子,枣红色的大门上嵌着金光闪闪的铜环,门外伫立着四个守卫,府门上的牌匾赫然题着两个大字:杨府。
他可太知道这是哪家杨府了,正是当朝中书令杨可昕的府邸。
四个守卫齐刷刷地躬身:“小姐回来了!”
杨双儿猜想他定是被吓到了,急忙安慰道:“你别害怕,官职高低、有钱没钱,也没什么区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不对?”
然后就大大咧咧地把呆头鹅一样的景哥哥拉了进去。
此时,杨可昕刚从宫里回来,朝服还没来及脱下来,便听到多日不见人影的宝贝大闺女回来了,脆生生地在外面喊道:“爹,我把你女婿带回来啦!”
杨可昕立刻警惕般地绷直了神色,把刚摘下的官帽又戴上,匆匆走到门口,看到来人后,险些被门槛绊倒。
洛璟九一脸尴尬,“嘿嘿”地冲着他笑。
尽管那笑容十分瘆人,他还是动作标准地行了大礼,跪道:“参见庆王殿下!下官未出门远迎,请庆王恕罪。”
杨双儿先被爹爹地大礼吓了一跳,接着愣愣地看向身旁的男子。壹趣妏敩www.sxynkj.ċöm
他的“景哥哥”,就是那个退了婚的傻瓜蛋子——前任皇帝,当朝庆王,洛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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