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佑在水榭上摆了一局象棋,一边红方,一边黑方,但下棋的只有他自己。
他用红方的“将”盖住了黑方的“相”,两个棋子被掷地有声地上下叠放,他把下面的“相”抽走,说:“这个不用啦!”
吏部侍郎于庆已经升了尚书,谄媚道:“沈伯远已经拖家带口地离开都城了,陛下棋术高明,轻而易举地就把沈家这棵大树扳倒了。”
孟佑的心思仍在棋盘上,两边来回观察着,头也不抬,一颗棋子抵在嘴巴旁边思考着,于庆不敢出声打扰。
良久,孟佑摇了摇头,说:“不好,不好。”
于庆探着脑袋,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孟佑跟他解释道:“朕想让红方赢。”
“依臣看,现在红方的势力略胜一筹啊。”
“可朕不喜欢略胜一筹,朕喜欢压倒性的胜利。”孟佑站起身子,道:“就像解决树大根深的沈家一样,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一车一兵。”
于庆心里清楚,沈伯远没有任何不轨之心,更谈不上权高盖主,只不过身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资历深厚,许多官员与他交好,又有个当皇太后的年轻女儿,这才让小皇帝产生了不安。这位皇上疑心太重,防范心更重,他要把所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势力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躬身问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如何料到,太后会主动提出让沈伯远告老还乡?”
“夏太傅也是母后的教书先生,昔年他被请到沈府授课,亲眼所见沈伯远和崔氏对母后不好。”孟佑把棋盘搅乱了,重新摆了一盘,接着说:“于爱卿记得吗?三年前沈家被孟云雁陷害入狱,母后还是不顾一切地出面救沈家。”
于庆很有印象,点点头。
孟佑了然一笑:“母后这个人啊,旁人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她就能永生不忘;她敢把自己置于险境,但绝不忍心家人冒一丁点险。朕就是利用了她这一点,故意做出跟沈家作对的架势,她就担心害怕了,主动提出让沈伯远离开。”
“陛下不仅天资聪慧,更是对人心洞若观火啊!”于庆跪拜:“如今太后没了沈家做依靠,我们效法北国实行三省六部,丞相之权也被一分为三,陛下可高枕无忧了。”
高枕无忧还不到时候,他的母后也是个聪明人。孟佑觉得在一个皇宫里,不能存在两个太聪明的人。
孟佑吩咐小顺子:“传工部尚书。”
长乐宫里,紫沐忧心地对沈茶白道:“太后,不管沈大人对您的疼爱有多少,只要他在丞相的位置上,就没人敢轻视您。”
沈茶白笑道:“还真是这样。”sxynkj.ċöm
紫沐不解:“您明知陛下是装腔作势,那些手段不一定能动摇沈家,可您还是让步了。”
“表面看,哀家向皇帝妥协了,但我的目的不是跟孟佑争出高下,而是想让我爹过得安心舒心。他当年一心想做忠臣为国效力,可是一连两朝的皇帝都昏聩无能,如今的皇帝又疑心太重,这些年下来,当年的报国初心已经渐渐成了心如止水,与其焦虑地占着丞相之位,不如辞官归故乡,去过种豆赏菊的悠闲日子。”沈茶白把几片茉莉花放在茶碗里,嗅着清香。
“太后喜欢那样的日子吗?”
“喜欢啊,我喜欢种豆南山,也喜欢高坐明堂,但我更想……”沈茶白眨眨眼睛,突然问:“紫沐,你水性怎么样?”
经过工部两个多月艰苦卓绝的奋斗,孟奕的陵墓终于修好了,礼部择了吉日,皇帝和皇太后换上庄严的朝服,孟佑挑了几位肱骨之臣随驾,在锦衣卫和羽林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向南都郊外的圆山出发。
圆山是安葬孟氏几代皇帝的地方,沈茶白提前看过图纸,整个圆山陵区绵延一百八十平方公里,依山傍水,景色绝佳。进了陵区大门后,便能看到栩栩如生的石象生,石头做的人和兽组成浩大的仪仗队,甚为可观。
进了龙凤门后,为表示对先帝的敬意,皇帝和太后不能再乘坐轿辇,二人依着规矩下辇步行,落入眼前的便是新建的圣德塔。孟佑道:“母后,这座圣德塔有九层高,每层一丈高,共九丈,取九九归一之意。”
沈茶白颔首:“原来如此,多亏皇帝解说。待拜祭过先皇,哀家想上去一观。”说罢就要往圣德殿的方向去。
圣德殿背靠群山,侧临碧水,是放置孟奕灵位、祭祀所用的地方,已经被修葺一新。孟佑却道:“母后,祭祀的地方不在圣德殿,在圣德塔。”
“换地方了?”
礼部尚书上来道:“回禀太后,司天监看过风水,圣德殿被毁过一次,不宜再用,便建了这圣德塔。为表对先皇敬意,请太后和陛下亲自走上去。”
沈茶白一点都不信。
可是在她的计划里,第一步便是登上这座塔。
孟佑与她一前一后地走着,与后面的人隔了段距离,悄悄道:“母后,其实是朕的主意。”
“陛下的主意?”
“是啊,父皇不疼我,我不喜欢他,也不想来拜他。”孟佑昂着脸,像在故意赌气:“父皇在地底下,我就偏偏选在高处,即便不得不拜祭,朕也要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
沈茶白暗道:他今日倒是露出真性情了。
两名太监、两名宫女在前面引路,孟佑特意走在沈茶白身后,以便随时能搀扶几下,在后面便是礼部、吏部、刑部几位尚书,还有羽林军统领萧百威及二人。
终于走到塔的最顶层,宫女太监早在这里点燃了八十一根长明灯,墙的中间是孟奕的生前画像,画像前是一把赤金龙椅,供案上放着龙袍,供案前铺了两个明黄色的蒲团。
宫女一人捧了一个碗,用桃枝蘸了洒在地上。沈茶白瞄了一眼外面,从窗户正好能看到湖的位置。
孟佑和沈茶白跪在蒲团上,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几位大臣参拜后,礼部尚书从宫女手上拿过香,分别递给孟佑和沈茶白,插到香炉上。
沈茶白准备实施她的计划,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
这时,两名小太监搬着一个重物进来,重物上盖着一块大红色的绸布,看不出是里面什么。两人累得呼哧呼哧,终于那东西搬运龙椅的旁边。
“揭开吧。”孟佑冷声道。
大红布落下,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呈现在众人面前。
沈茶白瞪大了眼睛,那是……凤座。
凤座被放那个地方,除非,除非先皇孟奕的正宫皇后死了!
沈茶白顿时明白了什么,浑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这样的场景过于骇人,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自己的灵位摆在活生生的自己面前,简直是最恶毒的诅咒、最胆大包天的诛心。
孟奕冲小胡子颔首,小胡子立刻展开一道黄卷,尖着嗓子读起来,在这样阴森的地方,听得让人头皮发麻。
“先皇遗旨:待朕百年之后,赐皇后沈茶白殉葬,依宫女规制。”
众大臣皆惊,小胡子得了眼色,立刻将圣旨捧到诸位大臣面前,道:“圣旨是真是假,各位大人一看便知。”
沈茶白腿脚一软,却不是被吓的。她早就猜到这份圣旨很可能到了孟佑手上,也猜到孟佑会对她不利,自信凭这一身武功能够成功逃离。可是,她现在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勉强还能走动几步,武功却是一点都使不上了。
她没有食用过任何东西,导致她武功全失的,可能是宫女用桃枝洒在地上的水,也可能是焚香的味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自从进宫后,她一直隐藏着武功,应该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连扇子都没有拿出来示人过,孟佑怎么知道她会武功呢?
“父皇的遗旨里说按照宫女规制啊,朕没仔细看,还特意让人给母后打造了这把金光灿灿的凤座。”
沈茶白恨声道:“我真是小瞧了你。”
孟佑长叹一声,真诚地说:“母后,朕实在不忍心,但是父皇的旨意在这里,朕也没办法。您放心地去吧,朕给你留着这凤座,以后会经常来拜祭您的。”
他背对着诸人,面对着沈茶白,声音和善,笑得眉眼弯弯。
沈茶白一直垂着眼眸,俨然已经生无可恋,金线绣鸾的黑色宽袖微微一动。
“陛下小心!”萧百威忙挡在孟佑身前,用剑挡住了沈茶白射出的银针。
若在平时,凭萧百威如何能挡得住她的暗器。可她现在只剩一点力气,幸亏扇子里的机关巧妙,她才能把银针发出去。
孟佑迅速后退,道:“动手!”
沈茶白退后几步,扇子里又飞出几道银针。大臣们高喊着“护驾”,一个个早就藏到了后面。孟佑上来时担心带太多人会引起沈茶白疑心,能在前面护驾的只有萧百威和两个羽林卫,眼见那银针连绵不绝地射出,像一场细密的雨,也不知是否藏了毒,实在不敢向她靠近。
这时孟佑已经退到了门口,命令道:“关门!”
萧百威也退了出去,两个羽林卫把门一拉,“砰”地一声,空荡荡的祭殿里只剩下沈茶白一个人。前面是龙椅和凤座,红色的绸布像一滩红色的水,旖旎地流淌在地上。
脚步声越来越远,想来孟佑已经带人下去了,她扶着墙走到窗户边,居高临下地望着。
她本来打算,从这里不慎十足摔落,掉进那个湖里。紫沐已经在那里接应,从此她便销声匿迹,再也不回皇宫。可是现在,她是施展不了轻功,塔和湖之间有很大一段距离。她没有能力跳进湖里,只会在地上摔成肉泥。
不跳了……她绝望地想着,不经意地咳嗽几声,滚滚烟味从下面飘上来。孟佑为了置她于死地,不惜放火烧了这座塔。
她倚在窗户边,用手掩住口鼻,明知难逃此劫,还是想让死亡来得晚一些。
人之将死,神思清明,世上还有她眷恋的人。
她的儿子小满,如果还活在这个世上,已经三岁了。
她想起洛璟尘,这一刻,好想再见到他。
火越烧越大,烟味越来越呛,下面传来一阵骚动,她伏着窗户低头望去,下面竟然打起来了。
在两伙人的短兵相接里,在看不清谁是谁的人头攒动里,在死亡将来的绝望里,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白,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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