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凌下了火车,急急忙忙朝姑姑家走去。
稍早一些,韩凌临上飞机,接到家里来的电话。妈妈焦急地说奶奶病危,要她赶回去见奶奶最后一面。
韩凌愣了老半天才觉得难过,忙跟杨舒换了班,买车票回家。
韩凌的老家在江南小镇。初秋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湿漉漉的,一侧的店铺门里投射出晕黄的灯光,一侧就是去流无声的小河,埠头下有晚归的人在拴着乌篷船的缆绳。
过去韩凌总会驻足感受这份与世无争的淡然和恬静,眼下却觉得一切都渐渐变成黑白色。
转过街角,韩凌老远看到一盏昏黄的灯悬挂在红色的大门上,门半掩着,让韩凌一阵阵的恐慌。推开大门,里面人很多,平常能见到的、不常见到的都聚集在家里,吵吵嚷嚷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妈妈郭丽先看到了她,忙迎过来:“就差你了,大家都来了,快,进去看看你奶奶。”
韩凌被妈妈扯到里间,耳边回荡着妈妈的话:“你爷爷去得早,奶奶就是咱家最大的长辈,等她这么一去,家呀,也就不可能像过去那么一条心了,散了……奶奶现在就是不行了,大夫说用药也只能是延长时间……你奶奶前几天清醒的时候,就非要回来,老辈人,都希望没在家里……”
韩凌走到奶奶的病榻前,只看了一眼就泪流满面。
这还是印象中一直健康硬朗的奶奶吗?几个月不见,已经瘦骨嶙峋,她握住奶奶的手:“奶,我是凌子,我回来了!”
奶奶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滴眼泪悄然从眼角滑落。韩凌猜,奶奶是听到她的声音了。她忍不住心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滑下来。
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韩凌依稀听到姑姑大声叫嚣着:“老人是我养的,死也是死在我家里,你们凭什么跟我要老太太的钱?”
韩凌怔住了,郭丽拉着她几步跑出去,只看院子里的人早都乱成一团了。姑姑靠在椅子上哭天抹泪:“下辈子看我还伺候老人不,这种差事我再也不接了!”
韩凌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不明白,别人家都是儿媳妇闹,换到自己家,为什么成了姑姑闹呢?奶奶是姑姑的亲妈妈,现在命悬一线,姑姑怎么忍心呢?
好多年没见过面的二大爷插话:“老人的钱,本来就有我们一份,你不能独占。说得好听,你养老人不也是为了那点钱?”
姑姑冲上去就要抓二大爷的脸,嘴里骂着:“你们都是没良心的,该你们养的时候不养,老人没了你们一个个就盯上钱了……”
韩凌没见过姑姑这么疯狂,不由后退了一步。是爸爸韩友庆和叔叔两人拦住了姑姑,他们念过书,拉着姑姑讲道理,讲了一大车,姑姑都拧着头不肯服软。
最后爸爸火了,一边流着泪一边指着姑姑说:“当初我们不是不养老人,妈也愿意呆在我家,为了伺候妈,郭丽把工作都辞了,是你非说养老人,死活把老人从我家接走……我告诉你,你不是白养,这几年我们两家每个月都给你赡养费,一个月1200,这在咱这地方都是最高的,你有什么好闹的,说难听点是我们雇你养……”
说到最后,韩友庆哽咽了,他知道这话一说,几家人的情分算是给伤了,老人还在迷离之中,他真是不想将事情闹到这份。
叔叔接话:“三哥说得对,姐你有什么好闹的,这几年你也没少用妈的钱,我们谁也没计较过,那是因为咱们都是亲兄妹,我真没想到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计较那么几个钱,我告诉你,我和三哥不要那点钱,你爱干嘛就干嘛!”sxynkj.ċöm
韩凌挽住郭丽的胳膊,不知为什么,也跟着哭,叔叔和二大爷家的一姐一妹都在场,各自站在爸爸身后,跟看好戏似的坐着。韩凌心疼,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家人似乎都这么无情。
姑姑被说得哑口无言,哭着去里屋找奶奶评理,刚走进去就尖叫了一声,大家忙跑进去,发现奶奶已经断气了,韩凌头一回见到死人,却不害怕,只觉得奶奶走得不安心,自己养的儿女在自己临死前还在争那么点遗产,说起来都让人心寒。
姑姑见奶奶咽气,哭得更来劲:“都是你们把妈给气死的!”
爸爸和叔叔再也没心情跟她理论,各自安排了奶奶的后事,带着家人住进厢房。夜里,韩凌睡不着,搂着妈妈说话:“妈,我觉得奶奶特别可怜。”
妈妈拍她:“嘘,小孩子别谈论这些事儿,让长辈们听见了不好!”
韩凌不服气:“他们敢做,还不让别人说吗?”
妈妈压低声音:“你就别说了,别让你爸再上火!”
韩凌总算把一肚子牢骚咽了下去,可心里却愤懑不平,睡着了梦里也是同样的画面,争吵,叫嚣……
奶奶下葬那天,一家人总算抛开芥蒂围在一起吃饭,三姑六婆对一姐一妹的态度好得不得了,面对韩凌,却换了一副嘴脸,评头品足地问:“你在外面能赚多少钱啊?手里有十万没有?”
韩凌没心情吃菜,淡淡地摇头。亲戚又问:“你有男朋友了吗?什么时候结婚啊?什么买房啊?”
韩凌继续摇头:“还没有!”
亲戚们下结论:“上大学有什么用?去大城市有什么用?每天累得苦哈哈的,又赚不了多少,还不如当初把上学的钱省下,做嫁妆把她嫁出去,在家种地也不少挣!”
韩凌觉得委屈,转头去看姐姐和妹妹。从小到大就是这样,韩凌倒也习惯了。
妹妹比自己小八个月,学习不如她,长得不如她,能力不如她,可七大姑八大姨都把她当宝贝,宠着她,惯着她,在她任性闹脾气的时候扯着韩凌过来让她打。
韩凌一开始并不明白,只以为自己是姐姐,要让着妹妹,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多干活、成绩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就可以让亲人疼爱自己了。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些至亲的亲人依然对她不冷不热,即使那时妹妹已经成了典型的败家子,却还是把她捧在手心上。只因叔叔家比自己家有钱。
在外求学的那几年,韩凌特怕回家,因为只要回到家里,就要把外面的那些骄傲和尊严全都抛开,坐在亲人中间,眼瞅着一无是处的妹妹如众星捧月,自己却被忽视着,被漠视着,被冷落着。
也曾跟妈妈提过,妈妈用那种十分肯定的语气和表情说:“你好好学习,以后有了大能耐,他们自然就会尊重你了。”
几年后韩凌毕业了工作了,能够赚钱养活自己了,可亲人们似乎总不肯认可她,总是用鄙视的眼光看着她。
韩凌早就学会了自我安慰,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别人的说法,关键要看自己是否过得快乐。
她开始变得更努力,拼了命工作,想方设法升职加薪,这才是她证明自己的最好方式。
可这条路太漫长了,奋斗了半年,事业根本没什么起色。
而与此同时,高中就肄业的姐姐却炒股赚了大钱,又成了家里的宠儿,亲戚们说话时总爱带上她:“上大学有什么用,还是炒股好,赚了这么多钱,真有出息。”
就连爸爸也会时不时对她说:“哎呀,你看你堂姐现在多有能耐,一年能赚十几万啊!”
韩凌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用金钱来衡量人。她质问爸爸:“假如钱那么重要,你当初为什么要我拼命考学,拼命工作?”
爸爸没有拿出让她信服的理由。啥叫大能耐?恐怕又是有钱吧?
假如一个人没有受教育,那么他浑浑噩噩或许就不会想这么多事情,也不会有这么多烦恼。可韩凌偏偏能够看清这一切,便陷入了矛盾和困扰中。
奶奶的丧事一过,韩凌就买了返程的票。郭丽跟在她身后:“就不能多呆几天?”
韩凌笑答:“工作比较忙,请假太多了不好?”她从钱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自己攒的一万块钱,交到妈妈手中:“这是我上班后攒的钱,你们拿着吧!”
韩友庆发表意见:“你在外面闯,更需要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韩凌笑答:“我要用,还能再赚,你们就放心吧!”
韩友庆忍不住嘱咐:“你们空姐这行能赚这么多钱?凌子啊,做人要有原则,可不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啊?”
韩凌点头:“我不会的!”
郭丽送韩凌出门,忽然问了一句:“对了,你和纪昊怎么样了?”
韩凌怔住了,脚步顿了一下,心里还是会隐隐的疼。
她不知道怎么跟妈妈解释,纪昊已经成为他人的丈夫了。她挤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挺好的,本来也让他来,他太忙了,下次我回来,再带上他!”
郭丽总算心满意足地笑,给韩凌装了满满一大包好吃的,送她上车。
火车缓缓开动,韩凌隔着玻璃看向爸妈,忍不住鼻子一酸。她一直想赚钱把爸妈接到身边来,一直都想给他们一个安定祥和的晚年,可这个愿望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
一路上韩凌都闷闷不乐,觉得自己特别无助。直到下了火车,她才振奋精神,提着大包小包的特产去机场,分给同事们。
杨舒拱拱韩凌的肩膀:“你还好吧?”
韩凌窝心地笑:“没事,主要是我爸,我奶奶一走,他身体大不如前。”
杨舒柔声说:“没事的,你爸肯定长命百岁!”
韩凌怅然:“你看,我这外地人多难?奋斗难,想陪父母也难,哪像你们,有根基,啥都不愁。”
杨舒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优越感,听韩凌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的确是占据了很多优势,她笑道:“这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让你天天跟我妈呆在一起,你就知道自由是多么重要了!”
韩凌拍拍她:“别老跟你妈对着干,他们老了,说难听点还能陪咱们几年,珍惜这些时光吧!我这次回家,觉得我爸我妈明显老了,过去我一直觉得他们还很年轻,还是记忆中那么挺拔,这次却不同,他们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杨舒听着感伤,拉住她的手:“别想这么多了,努力赚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不就行了。”
韩凌叹气:“就是赚钱最难!”
两个人相视一笑,七手八脚拿包裹里的特产。程小欧不知打哪冒出来:“哟,你这是派发赈灾物资呢?有我的份没有?”
韩凌有些不自然,伸手拿了一个袋子,递给程小欧:“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您老人家看不看得上眼!”
程小欧没一句正经的:“看得上,看得上,要是把你打包送过来,我就更看得上了。”
韩凌瞪他一眼:“你说你长得人五人六的,说话怎么就没一句靠谱的?”
程小欧嘿嘿一笑:“你怎么知道我这话就不靠谱?”
韩凌怔了一下,搞不明白程小欧到底什么意思?也懒得去理,倒是杨舒拱拱她:“你们是不是有点什么事啊?”
韩凌推她:“能有什么事?我现在对男人没兴趣,更何况是这种花心大萝卜!”
杨舒煞有其事:“可我倒是觉得程小欧挺喜欢你的。”
韩凌推他:“别乱说,跟他扯上关系,还不如我一头撞死算了。”
杨舒坏笑了一下,总觉得即将会有一场好戏。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天之下云之上更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