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古有四海,亘有八荒。火神祝融兴于白水西岸,经其子孙后代不断开疆拓土,作为祝融八姓之首的芈氏终结了已经分崩离析数百年的姬姓天下,将天下九州重新归于一统,随后芈氏称帝,以族名“楚”为国号。
直至宣和五年,羯族大军攻破楚国都城,虏获怀帝,纵兵烧掠,大批楚国王公贵族因此次战祸而东渡白水,从此偏安一隅,史称“宣和之乱,衣冠东渡”。
而白水西岸的中土则被来自蛮荒之域的数个胡族占领,至此中土陷入近百年的分裂混战,后世称为“五胡乱楚”。
如今距宣和之乱已近三百年,天下大致三分。西为夏,与西海沿岸的匈奴人毗邻而居;中为昱,占据中土腹地且实力最强;东越与中昱隔白水相望,东面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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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昱,永熙七年八月二十,今年乡试在这一日的酉时结束。即便在睢阳,这一中昱最偏远的州府也不例外。这是当今圣人李稷亲政以来的首次科举,规章流程皆循往年常例,只除一样,今年的科举允许女子参加。
所以众人对乡试考场内走出几名女子未感到诧异,但是其中一位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对于那些因考试而头昏脑胀的郎君们来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陷入了呆滞状态。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雪脂冰肌梅做魂,花容月貌倾城色。”有人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呢喃道。
同时还有人却扼腕叹息道:“如此绝色却要来参加科举,可惜可惜啊。”
这时有人凑上前来,问道:“这位郎君为何如此说啊?”
那人目光依旧痴痴望着佳人离去的方向道:“这位娘子尚未婚配啊。”
“啊?!”问话之人满脸的震惊,略回过神来后,道:“那位娘子着一身男装,着装打扮上看不出来嫁人与否,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啊?”
那人道:“咱们睢阳第一名人,张旭,你可知道?”
“草书天下第一的张旭嘛,这谁还不知道。”
“她就是张旭的外甥女。”
“那位拒婚无数的苌娘子?”
“对,就是她。”
“听说她父亲是原西夏靖东王麾下河西五廷柱之首的苌青?”
“正是。”
“苌氏何等地位,睢阳那些所谓的高门,能入得了她的眼?”
“苌氏门第再高,如今也同靖东王一样灰飞烟灭了。如今她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竟还这般目中无人。”
“谁让人家身上留着苌氏的血,还沾着靖东王的名头呢。不过她也清高不了几日了,翻过年她就到会婚的年纪了。”说话之人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看来她是不愿接受会婚才来参加科举的啊。”另外一人点头道。
依昱朝律,男二十,女十八尚无婚配者,官府便会安排婚嫁之事,这便是两人所说的会婚。至于这位苌娘子参加科举是不愿接受会婚一说,是源于女子参加科举的条件。m.sxynkj.ċöm
除了男子参加科举的要求外,女子参加科举另有三条。其一,不但要无夫家牵绊,还要母家同意;其二,所有考中进士的女子不受会婚限制,三年内不得成婚,否则以欺君罪论处。其三,就是只能参加一次,若是不中,不得再考。
年初之时,朝廷颁布诏令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和这三个附加条件,一经公布朝野内外便物议如沸,至今仍是谈资。不过事涉朝中党争,这二人自然不便在此处谈论此事,又闲聊了几句话后便散了。
对于旁人对自己的议论,苌离从来是充耳不闻的,径直朝着牵着两匹马,冲她挥手的阿渃走去。
看着苌离越过人群向自己走来,阿渃立刻走上前去,递上帷帽道:“阿姐,快戴上吧,有人的眼睛都看直了。”说着甚是不满地扫了一眼周围各色人等。
帷帽是一种高顶宽檐的笠帽,四周垂下一层轻薄的白纱,正好可以遮住戴帽之人的面部。
苌离戴上帷帽后,便与阿渃一同翻身上马打道回府。
这几天苌离都在考试,阿渃未曾跟她阿姐好好说话,于是叽叽喳喳地说起了一些琐事,“阿姐,我今早钓到一尾赤鲟公,回去我们吃炙鱼如何?”
中昱国姓为李,“鲤为李也”,故而中昱禁食鲤鱼,为避讳将鲤鱼唤为“赤鲟公”。
苌离道:“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你就不要再街上说了吧。”
阿渃吐了吐舌头道:“阿姐,人家不是想着你这几日辛苦,让你吃点好的嘛。”
“还是吃鱼脍吧,好久没吃了。”
阿渃撇了撇嘴道:“阿姐,你有寒症,鱼脍这等生冷的东西还是少吃得好。而且有蓉娘在,全府上下谁敢给你吃鱼脍。”
“你有胆子吃赤鲟公,没胆子给我吃鱼脍。”苌离笑着道,“我问你,前几日让你看得账本可看完了?”
顿时,阿渃一个头两个大,账本这等东西,她看了就头疼,于是支支吾吾道:“还……还没看完。”
苌离语气淡淡道:“过不了多久你就该及笄了,以后嫁了人,掌家理事让谁替你?妾室倒是不用,看来你是想做妾室啊。”
阿渃抗议道:“阿姐,我是要一直陪着你的,才不嫁人呢!”
苌离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还能陪我几年,你不知道吗?更何况还有朝廷的会婚,你要是能考中进士,我便由了你。”
听到阿姐生了气,阿渃的眼圈顿时红了,颤着声音道:“阿姐……”
终是不忍同阿渃动气,苌离柔声道:“阿渃,你与我不同,你的人生还很长。即便你不嫁人,咱们府上没有主母,如今一切有蓉娘打理,可她年纪也不了。以后府中一切都要指望你的。”
对于阿姐的话,阿渃是从来不敢武逆的,于是道:“我知道了,阿姐。明日起我就好好学着掌家理事。”
二人回到张府时天色已暗,因为张旭昨日就去城外道观打礁了,所以府中就只有她与阿渃吃了那炙鱼。
梳洗沐浴过后,苌离独自在灯下低眉捻线,温婉犹如花照水,可那眉目间的却含着说不尽道不明的哀伤,无语胜似千万语,一针一线皆在倾诉那无尽哀伤。突然,面前灯盏熄灭,方才那娴静美好的一幕随之消失,伴随而来的是一颗石子落地的声音。
苌离未有丝毫慌乱,迅速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手帕,束起头发,又起身去披了件外裳。
当她再次点亮灯盏时,房内出现一位身形韧健的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孤傲里透着黯然,深沉中带着悲戚,即便如此也难掩他的舒朗气质。只要有些江湖阅历的人都认得此人,他就是叶秀。出身药王叶家,因着不尊家训一心研制毒药,而被叶家放逐在外的叶家六郎。
苌离看到此人后,立即躬身一礼道:“见过师父。”
“乡试一连几日,你也不早些休息。”叶秀扫了一眼桌上的那刚有雏形的春日桃花,继而道:“我记得你前年绣的是合欢花。”
“没想到师父对这种事情也如此上心。”
“阿离应该每年绣一样的,如此一来,这针脚必会细些。”
苌离神色淡淡地道:“每年就绣这一回,儿这绣工是不会有长进的,不知道嫂嫂看了会不会气。”师长面前,苌离自是要以晚辈自居的。
叶秀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自幼就不爱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当初你嫂嫂抓着你学女工,不过是想你能静静心,也不求你的绣工有多大进益。如今你性子很是沉稳,这手帕是你的心意,她泉下有知不会计较你这绣工没长进的。”
“多谢师父宽慰。”在叶秀目光的示意下,苌离伸出手臂置于案上。
叶秀拿过一旁的一方丝帕,盖住苌离的手腕,然后抬手搭脉。许久之后才道:“多思伤神,我同你说过多次了。”
苌离嗤笑一声道:“师父,您还是直接说,儿还有多久吧。”
叶秀收回搭脉的手,长叹一声道:“至多五年。”
苌离平静地看着叶秀,那语气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生死,“所以,儿无论如何都活不过二十二了吗?”
叶秀道:“若是你现在停药,兴许还能活到二十八九。”
“儿只要在这世上活一日,那药,儿就得一直喝下去。若是让儿当个瞎子,您还是直接给儿一个痛快吧。”苌离的语气依旧淡然。
“我知,所以我也从未劝你停药。遥不可及的事情,多思无益,你该明白的。”叶秀语气柔和。
苌离轻笑一声道:“师父,您这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您为何创立长生门,您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您自己。”
叶秀很是无奈地道:“慧极必伤说得就是你吧?”
“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您看咱们果然是师徒。”
这一瞬间,叶秀的脸色失去了血色。而苌离的目光正好看向别处,未曾注意到这一幕。
叶秀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为师至今孤身一人,何来的情深不寿?”
苌离的视线仍然定格在远处,道:“铭者,刻也。情无伤,则无铭。师父,您以无铭的身份创立长生门,这意思可是昭然若揭啊。”
叶秀没有开口,只是以沉默应对。
“师父,被您如此深爱之人,也很爱您吧?”
叶秀面上的血色渐渐恢复过来,对于这个问题,他仍是不答,转了话题说道:“以你如今的身手,还做不了上长生门的杀手。”
苌离自嘲道:“是啊,要入长生门作杀手,须在门主您的手上走过百招,无人例外。若是您肯放水,儿还是能走过百招的。”
叶秀睇她一眼,道:“那你还得好好精进你的武艺才行,你如今顶破天也走不过八十招。”说话间从怀中拿出一张字条,递给苌离,“为师现在就给你一个锻炼身手的机会。”
苌离双手接过,快速扫了几眼后,道:“师父,您这可不止锻炼我的身手,更是锻炼我的心智啊。”
叶秀道:“你若是不行,我派别人就是了。”
“那倒不必。”苌离将字条在烛火点燃了,顺口说道:“通州原属靖东王藩,儿正好借此故地重游一回。”
叶秀起身道:“那你早些休息。明日就赶往通州,争取乡试放榜之前回来吧。”话音结束的同时,叶秀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就如同他来的时候那般无声无息。
第二日清晨,让阿渃忌惮的蓉娘,趁着苌离服药的功夫,不满地道:“这乡试考完,您又不消停地到处乱跑,这次您是要去哪啊?”
苌离漱了口,道:“通州。”
蓉娘顿时怔住,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措辞了,半晌后才幽幽地道:“快七年了,娘子回去看看也好。若是来得及,娘子也可回邺城去看看。”
正在检查自己装束的苌离动作一滞。邺城,那是她出生的地方,自己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城中那座靖东王府内了。闭目稳了稳心神后,吩咐道:“我大约在十月初回来,祭礼和阿渃生辰你都要操办好。尤其是阿渃的生辰,十五及笄是大事,你好好操办。”
“娘子放心,奴婢定会安排妥当,让娘子满意。”蓉娘心中一痛,如今娘子还在意的事情也不过那么几件而已了。
这时,一位二十出头,十分秀丽文雅,作侍婢打扮的女子敲门入内,向苌离递上一只小巧的瓷瓶,“娘子,您的药。阿渃已经收拾好在外等您了。”
“知道了。”苌离接过瓷瓶,小心装好。拿过手边的长剑,带上幂蓠,起身而去。幂蓠与帷帽类似,就是把遮挡面部的白纱换成了黑色的皂纱,且长度更长,几乎能把整个人罩在皂纱之下,此物更适合为骑马出行的娘子们遮挡风沙。
看着已经远去的背影,蓉娘道:“娘子若能闭门不出,她也不必按时喝那药了。桑梓,你该好好劝劝娘子的。”
刚才进来的那名侍婢道:“蓉娘,您跟着娘子的时间比我久,她若决定的事情,谁劝得住?郭先生都劝不住,更何况我们?”www.sxynkj.ċöm
蓉娘颓然坐下道:“当初郭先生教娘子读书,不过是为了让她打发时间。谁能想到,中昱居然会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别说是三年内不得成婚,就算是终身不嫁娘子也会去的。”
桑梓劝慰道:“于娘子来说,嫁人未必是好事,毕竟她那双眼睛……”
“你说得是没错。即便没有那双眼睛,以娘子的仪容,无论科举结果如何,这般抛头露面都会引来祸患。”蓉娘叹道。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您就许娘子这几年吧。”
蓉娘横了桑梓一眼道:“若不是你开蒙比娘子晚,我看你也要去参加科举了。”
桑梓笑得不以为意,“跟着娘子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还是读了些书的。我是贱籍,怎能参加科举,您可真会说笑。”
蓉娘起身向屋外走去,口中叹道:“这张府上下都是可怜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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