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先后落座于庭院之中，崔铉尚且没有开口的意思，苌离也只以沉默应对。直到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崔铉才出言打破沉默。“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小字唤作兕子。”
“崔公不提，儿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还有过这么一个小字。”
深深看了一眼苌离后，崔铉才道：“你心里有怨也是应该的。”
苌离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崔铉倒也不介意她这般反应，径自说了下去。“五姓七望成了如今这个局面，不知你满意了没有？”
“您这话，儿可就听不懂了。”
“今日你用一封书信，就让琅琊王氏同其他几家起了不可修复的嫌隙，当真是好手段。”崔铉语中确有赞赏之意。
“正如崔公所说，就是一封书信而已，信与不信都在您。”苌离仍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那封书信的真假根本无关紧要，这些年来琅琊王氏的所作所为我和其他家主也未必全然不知，而你对此同样心知肚明。你来长安尚不满三年，前头还倒了一个兰陵萧氏，若说你没有参与其中，我是不信的。”崔铉笑道：“都说你是靠着阿谀献媚而平步青云，真不知是说这话的人实在没有识人之明，还是你藏得太深？”
“崔公谬赞了。”苌离似乎有了些反应。“既然您对一切都洞若观火，却能一直泰然处之，难不成您真打算看着琅琊王氏压您一头？”
“兕子不必过于自谦。我倒并非是泰然处之，而是隔岸观火罢了。”崔铉的笑意愈发明显。“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风不是已经吹了许久吗？”
自己这个舅父果然是只老狐狸，苌离佯装困惑地道：“不知崔公说的风从何而来？”
“兕子竟也有装糊涂的时候？这风不就是圣人嘛，或者说是兕子的夫君才对。”崔铉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女进士三年不得婚配，还望崔公慎言。”苌离收敛了神色道。
崔铉咄咄紧逼。“你们夫妻二人的确情笃，他怕你受委屈一直将你护在身后，你不愿他受人绯议，所以拒不承认你们如今的关系。”看到苌离半天都不开口，崔铉笑得如沐春风。“我只问你一句，让琅琊王氏同其他几家决裂，是你的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敢问崔公，此事是儿的意思会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兕子的意思，我便遂了你的心愿，当年未能护着你，如今也算作补偿。若是你夫君的意思，夫妇本为一起，就当是我给你们二人新婚的贺礼。说起来你二人好事将近了吧？毕竟西夏使团早已经上路了。”崔铉俨然一副和蔼长辈模样。
苌离始终记得自己今日此行的目的，见崔铉对自己这般示好，她当然也没有坚拒之理。于是起身，对崔铉盈盈一礼道：“舅父如此深情厚谊，儿若是不承您的情，就是儿不知好歹了。”
崔铉也顺水推舟，起身虚扶苌离一把。“兕子不必多礼。”
之后舅甥二人对彼此嘘寒问暖了一番，仿佛他们之间一直十分亲厚，从未有过嫌隙。
苌离虽然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客套，可她内心深处却无比恶心。同时她觉得自己今日回去有必要问问李稷，他那个暴脾气是如何忍受与人多年虚与委蛇的。
“兕子如今嫁得如意郎君，你阿耶在天有灵也可放心了。”终于，崔铉说到了正题。
苌离花了极大的力气，才使得自己装出一副娇羞模样。
以崔铉的眼力，当然看得出苌离是在故作娇羞，这丫头若真是个能娇羞之人，怎么如今这般不知检点，不过自己并不想跟她计较这个。“圣人对你如何，众人皆看在眼中。博陵崔氏是兕子的外家，便是兕子以后的依靠。圣人前阵子拜你大表兄为相，这其中深意，我还有何不明白的？”
什么叫坐收渔翁之利，苌离今日算是领教了。冷眼看着李稷把琅琊王氏打压得再也抬不起头来，反手就对自己主动示好，顺便拿琅琊王氏给自己送人情。自己如今已是有实无名的皇后，毕竟君恩似水，万一哪日自己失宠了，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结果。如此局面之下，除非知道内情，否则再何人看来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寻求依靠，那么博陵崔氏就是自己唯一且最好的选择。以博陵崔氏的地位，定能保自己坐稳后位，而博陵崔氏若再加持一个外戚的身份，那绝对是一等一的世家，无人可以撼动。
这其中最要紧的是，博陵崔氏几乎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顺理成章。高手啊，苌离心中赞道。可惜崔铉的算盘打得虽好，但他还是算错了两个人，一是李稷，二是自己。
这一刻，苌离才真正理解李稷素日苦口婆心地教导自己要藏拙于巧。若非他平日把伪装得温和好脾气，近来又是一副色令智昏的样子，崔铉的算盘绝对不敢打得这样满。不过眼前情形，自己的算盘也要重新打过了。再度起身，深施一礼道：“多谢舅父为儿费心。”www.sxynkj.ċöm
“兕子不必如此客气，为你费心是应该的。”看到苌离神色，崔铉心中颇为得意。虽然齐王已经多番向自己示好，但一个手握兵权的亲王哪有一个孤女好掌控呢？只要她想坐稳后位，博陵崔氏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苌离当然也在暗中观察崔铉的神色，眉宇间的意气风发俨然不似年近花甲之人。这让苌离觉得那件盘踞心中已久的烦难之事，或许可以不必由李稷自己出面应付。
“既然舅父如此说，那儿就不客气了，眼下的确有件麻烦事需要舅父的助力。”
“哦？”果然如自己所料，她终究是要倚靠博陵崔氏的。崔铉一脸关切地道：“那兕子就说说，若是舅父帮得上忙，一定鼎力相助。”
于是乎，苌离将李稷为自己去要昙燚花一事的前因后果同崔铉和盘托出，除了对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有所隐瞒以外，其他一切均是如实相告，包括那份可谓丧权辱国的国书。
“圣人当真为你做到如此地步？”崔铉听罢惊讶万分，怎么就没看出来那位还是个情种？真能为了个女人而不顾祖宗基业。
“舅父知道此次中昱派出的使臣是儿的先生，国书内容是他抄予儿的。况且昙燚花于西夏而言是何等贵重，若非圣人开的条件够高，他们怎会轻易送出？”苌离这回泫然欲泣的样子，明显比方才真切许多。“儿不愿圣人为了同朝臣们争执不下，更不愿圣人因为儿背负骂名，还请舅父帮儿想想办法，如若不然，儿这个红颜祸水只能以死谢天下了。”
崔铉心中自有思量，既是个情种，那自己更要成全。温柔乡里英雄冢，任他李家十郎再如何雄才大略也会消磨殆尽，如此博陵崔氏的地位才会愈发稳固。“你二人如斯情深，我也甚是感动。以如今中昱的国力，那些岁币倒也没什么。割出去的地嘛，日后还能打回来，兕子不必忧虑，想来圣人也是如此想的。至于圣人折损的圣明，总能找出写说辞来，来稳住朝臣。待我回去想想，只要圣明不损，兕子当然就不是红颜祸水，更不需你以死谢罪。”
苌离立刻起身拜倒。“儿先行谢过舅父。”
叩首下去的同时，苌离面上露出一个幽绝的笑容，自己都能想到的说辞，崔铉不可能想不到。只要说圣人此举意在麻痹敌国，以此出其不意速战速决，免得白水对岸东越借机偷袭。以崔铉的影响力，世家出身的官员，绝大多数定会众口铄金地陛下圣明。以沈相为首的寒门官员，并不能同他们抗衡。www.sxynkj.ċöm
崔铉安然受下这一礼后，才扶苌离起来。“得此夫婿，兕子该倍加珍惜才是。你放心，舅父我一定想办法成全你们二人的一往情深。”
“儿多谢舅父成全。”对于崔铉的真实目的，苌离当然知道，自己为官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朝堂之上，世家之间，谁都别说谁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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