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九月末,时间缓慢地走到了年底。这一日天气阴沉,厚厚的云层覆盖在整个邯郸城上空,仿佛要压倒城墙。整个城池如同被盖上了盖子的巨型陶盆。困于城内的人不小心抬起头来,往往因为头顶密不透风的黑云而倍感压抑,如此阴郁的天气一直持续到深夜。天幕一片漆黑,透不下一丝星光。赵卒们举着火把,在城内四处巡逻。

  城墙下,高大的夯土墙在萤虫般的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五名赵卒沿着城墙绕行,快要巡逻完一圈时,遇到了一位迎面走来的百夫长。

  “辛苦了!你们快巡逻完了吗?”

  “是的,往西北方向还有大约二百步的行程,到了那边就算检查完一周了。”五名赵卒中,为首的伍长回答道。

  那名百夫长点了点头,用关切下属的语气说道:“我正好从那个方向过来,一切正常。今日的巡逻任务就到此为止,你们早点回营歇息吧。如今魏国援军正在赶来,秦军急于求成,攻势不减反增。邯郸城最后能不能守住,就看我们能不能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多去睡一会儿吧,明天还有更艰难的战斗。”

  伍长闻言,拱手道了一声“诺”,之后便领着四名部下回营去了。百夫长留在原地,举着火把四处看了一下。火光照耀范围之外,全是黑漆漆一片。他谨慎地竖着耳朵听了听,没有什么异常的声音,这才移动脚步往别的地方去了。

  当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切又复归宁静时,一名赵卒从墙根下一辆废弃的藉车中探出了头。他谨慎机警,似乎怕被别人发现似的,探出头之后便一直在左顾右看。待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他才缩回脑袋,对躲在藉车后的另一名赵卒小声说道:“公子,夜色深沉,四下无人,正是逃脱的好机会!不过为了您的安全,不韦先去前面探查一下情况。确保万无一失之后,不韦再回来接您。暂且委屈公子继续躲在这里。”

  原来这两人正是阳翟大商吕不韦和秦国公子异人。他俩均身着赵国普通士卒的戎装,腰间挂着赵军的腰牌,躲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此时,公子异人低垂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对吕不韦的话恍然未觉。

  “公子!”吕不韦压低嗓子又唤了一声,同时抓住了对方的手。

  异人这才回过神来,他转了转眼珠,神情仍是迟滞木讷的。吕不韦用安抚的语气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见异人默然点头,他虽然放心不下,但时不我待,不得不暂时离开。

  猫着身子从藏身处出来,吕不韦沿着墙根摸黑而行。墙根下是视野盲区,城楼上的火光照不到这里。他脚步匆匆,步伐有些凌乱,呼吸也不平稳。吕不韦今年虽不到三十五岁,但他从十五岁起便跟随父亲四处行商,多年来奔走各国,货殖天下,亦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而此时此刻,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不复存在。

  他听得见墙根下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得见胸腔内如擂的心跳声,以及仿佛从天边传来的某个让他揪心的稚嫩童声。伴随着那个童声,一张美丽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

  美人有着一对桃花美目,眼波流转,犹如春水荡漾,让他一见倾心,目光再也无法从对方的眼中移开半寸。在他的记忆中,那对美目也曾经含情脉脉地回望着他。而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眸子,却凝着一层冰霜,目光犹如三九寒冬下垂在屋檐下的冰柱,硬冷尖锐,似乎要在他身体上凿出两个洞来。

  像要摆脱什么不堪忍受的东西似的,吕不韦拼命甩了几下脑袋,直甩得头昏眼花,脚步虚浮。他一手扶着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与此同时,嬴异人的藏身地。

  “父亲……父亲……”

  稚嫩的童声缭绕在他耳际,由远及近,渐渐带上了哭腔。

  “父亲,您不要政儿和母亲了吗?”童稚声转为哽咽。

  异人猛地从混沌中惊醒过来,在黑暗中徒劳地大睁着眼睛,捂着胸口紧张地急喘了几口气。

  他不由地想起几个时辰前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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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不满两岁的幼童站在屋檐下,他五官精致,脸蛋圆嘟嘟的煞是可爱。尤其是一双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明亮清澈,此刻却蓄满了两捧清水,令人望而生怜。

  赢异人扭过头去,不敢看那双眼睛。他几乎是逃似的抓住车厢后垂下的绳索,想赶快登车。事实上,他此刻的确是在逃命。

  任谁都看得出来,若继续待在邯郸城,他只有死路一条。他原本不在乎生死,那时他仅仅是一位不被任何人关注的普通质子。生也无趣,死也无趣,大概人生就是如此了。然而,吕不韦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现在是秦国的太孙,是注定要做秦王的人,他可以拥有整个国家,甚至有可能拥有整个天下。所以,他开始怕死了。他不想死,他绝不能死!他要逃离邯郸城,逃回秦国!

  车厢内有吕不韦早就准备好的赵卒军服和腰牌。等到深更半夜,趁机出城的话……

  想到这里,异人狠了狠心,手上用力,一只脚便踏上了车厢。

  “父亲!”幼童突然哭着跑了过去,伸出圆滚滚的手臂,拼命拉住了异人的衣摆。

  他泪眼汪汪地望着正要登车离去的父亲,又求助似的转头看向站在车旁的吕伯父。

  “小公子,您的父亲很快就会回来接您和……母亲的。”吕不韦有些不忍,却还是硬着语气说道,“小公子是大秦赢姓子孙,不能在人前哭泣。”

  嬴政闻言,果然停住了哭泣。他年纪虽小,却聪慧过人,一点即通。只是孩童天性使然,即使拼命忍住了哭泣,眼中仍旧蓄着泪水。他仰着一张小脸,委屈地望着父亲。

  异人心痛难忍。他何尝不愿将他母子二人一同带走,无奈邯郸城防卫森严,他和吕不韦假扮赵卒也不一定能成功混出城,更何况要带上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想到鸣玉,他愧疚万分。可是他有什么办法,他亦是自身难保。对于将鸣玉母子留在邯郸这个建议,他最初是拒绝的。但提出建议的吕不韦态度异常坚决,他说他无法将所有人都带走。

  “公子,夫人毕竟是赵女,想来赵人不会为难夫人和小公子的。您若为了母子二人留在邯郸,难有生路。若您遭遇不幸,母子二人才是真正的孤苦无依。好的情况,也许是夫人携子改嫁;坏的情况,甚至可能追随公子您而去啊!只要您逃回秦国,一旦登基为王,立刻就可以将夫人和小公子接回秦国。到时荣华富贵,尽皆作为他们母子的补偿。总比公子一家三口枉死于邯郸强啊!请公子听不韦一言吧。”昨日,吕不韦跪伏在地,向他请求道。

  异人在痛苦的挣扎之后,终于还是点头应允。他欠吕不韦和鸣玉母子,如果他能活着当上秦王,就能回报给他们世间最好的东西。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希望,不管是他和吕不韦,还是鸣玉和政儿,都在主动或被迫地拿生命做一个巨大的赌注。

  此时,鸣玉上前牵过了嬴政,回到屋檐下停住了脚步。鸣玉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瞥了赢异人和吕不韦一眼。

  “鸣玉,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们的……”异人像喉咙里梗着什么东西,艰难地道出一个承诺。

  鸣玉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一手牵着嬴政,一手垂在身侧,身后站立着侍女涟香,犹如一副美丽的画。画中的女主人如一朵寒梅,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雪中翩然落水,那水还没有哗哗流走就在一瞬间冻结成冰。妖艳欲滴的红色静止于水晶般的坚冰中,又美又冷。

  “公子,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吕不韦在一旁催促道。

  “……”赢异人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妻儿,颤抖着嘴唇想要再嘱咐什么,然而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魏国援军正在赶来,战局瞬息万变,再也拖不得了。秦军目前就在城外,只要顺利出城,他就能得救。吕不韦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今晚若不逃,恐怕就再难找到机会了。

  异人横下心,逃避似的别开视线,脚下用力登上了车厢。他没有回头,亦不敢回头。

  “夫人,小公子,请多保重。无论如何,请相信公子和不韦,有一日必定会迎接你们入秦。”吕不韦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朝着夫人和小公子躬身一礼,也跟着上了车。

  他的内心并不比异人平静多少,但他不能表现出丝毫感情的波澜。他是一名成功的商人,凡事以利益优先,绝不能感情用事。住在邯郸这几年,他经营着平生最大的一笔生意,囤积最有价值的奇货,前期投入了那么多精力和钱财,甚至投入了他最爱的一个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昨夜,他问过自己。而答案是,他要做从古自今,从没有一个商人做到过的伟业。谁说只有王公贵族和士人可以经营一个国家?谁又规定商人不能踏入朝堂?所以,他吕不韦决不允许奇货尚未出手,就让它白白砸在自己手中。他吕不韦,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待马车驶离,鸣玉缓缓蹲下,紧紧抱着嬴政,柔声似水。

  “自你出生以来,为娘能够依赖的人,便只有政儿了。从今以后,政儿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够依赖的,也只有为娘。”

  “母亲……您为什么哭了?您是不是也和政儿一样舍不得父亲和吕伯父?”嬴政拼命忍着眼泪,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为娘没有哭。政儿,你答应为娘,今后千万不要像你的父亲一样。”说着这句话时,鸣玉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卷起一个漂亮弧度的睫毛尖儿,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如同冰雪消融后被潺潺流水洗濯的绝色之花。

  “嗯。”嬴政并不明白母亲所说,但他不想让母亲伤心,懵懵懂懂地点头应允着。

  有去有留。从今往后,邯郸城内多了一对相依为命的孤儿寡母。此时,距离嬴政满两岁,还差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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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不韦往西北方向走了一段距离,终于看到了一个三孔灶台。为了方便给城墙上的守军送饭食,赵军的伙夫在城墙下挖灶炊煮,直接将水和食物用罐子和绳索吊上城墙。吕不韦摸索着靠近灶台,四周张望了一下,才弯腰往中间那个灶孔探去。

  灶坑出乎意外的干净,没有想象中堆积的木炭残渣和草木灰,看来这个灶台已经被废弃了。吕不韦伸手往灶坑底部摸去,果然触到了一块木板。他用力翻起那块板子探头过去,感觉到底部有一股幽幽的凉气直往上冒。

  看来这就是他要找的地道口了。

  金钱这种东西运用得当,可以买来活命的机会。而他吕不韦正好不缺钱,也不缺乏运用金钱的才能。邯郸城的赵人虽然怨恨秦人,然而重金之下,那股怨恨也可以化为乌有。他既然可以用金钱为嬴异人赚来太孙的身份,亦可以用金钱收买赵卒。六百金,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能用六百金换来出城的地道口位置,无论怎么想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他早就盯住了赵军的一名百夫长。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有错。作为吕不韦精心挑选的贿赂对象,那名百夫长给了他超值的回馈。

  吕不韦的所处之地原本是秦军挖掘的众多地道之一。说来也巧,它正好连接到赵军的一个灶台下。前段时间,赵军在墨家的协助之下,彻底粉碎了秦军掘穴而来的奇袭之计。事后,赵军奉命填塞所有秦军地穴。而吕不韦买通的那名百夫长,恰恰是这一任务的执行官。

  百夫长为吕不韦留下了一条隐秘的出城地道,提供了赵军军服和腰牌。甚至在不久之前,他亲自为他们做了掩护。地道附近本就偏僻,再加上没了巡逻兵,两人逃生的希望骤然大增。m.sxynkj.ċöm

  不过为了公子的安全,吕不韦决定先下到地道中,确保里面没有问题之后,再将公子引到这里。

  吕不韦爬上灶台,从中间的灶孔中慢慢下到里面。土壁上垂着一条绳梯,他顺着绳梯到了底部,感受到带着土腥味的湿润空气迎面而来——说明前方是畅通的。

  这条地道果然没有被填塞……

  他稍微放下心来,摸索着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才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把和打火石,点燃后照亮四周。

  这条地道仅容一人通过,且必须弓腰而行。虽说很是简陋,但好歹是一条通往城外的通道。

  吕不韦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没有继续往前走,因心中仍担心着独自留下的公子异人。

  就在他欲转身往回走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两下,他猜想是不是公子异人跟着他到了这里?

  这么想着,吕不韦转身往入口看去。小小的火光只能照亮一个有限的范围,光圈之外,一片模糊朦胧。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注视着前方,精神高度集中,生怕错过了什么。脚步声徐徐而来,轻缓而富有节奏。吕不韦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以他对公子异人的熟悉,刚才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判断——那脚步声根本不属于异人。

  随着来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吕不韦的右手悄然伸入衣襟之中,那里藏着一把护身的短匕。

  他年少时常押送货物辗转各地,也曾遭遇过劫匪。之所以每次都能够化险为夷,除了防患于未然的充分准备,还有吕不韦个性上那决不坐以待毙的坚韧。

  昏暗中,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模糊转为清晰。当吕不韦看清来人,不得不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以及他浑身透出的那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

  “小生没有恶意,请阁下收起您的武器。”

  吕不韦皱了皱眉,没有松开衣襟内握着短匕的手。

  “你是谁?”

  “小生乃儒家掌门兼稷下学宫祭酒荀子的大弟子,楚国人李斯。”这么说着,李斯将双臂伸开,从袍袖中露出胳膊,且展开手掌,显示他手上及袖中都没有任何武器。

  吕不韦虽讶异于来人的身份,却也没有放松警惕。他仍旧保持着戒备的姿势,继续质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不料对方微微一笑,反问道:“阁下为何在这里?”

  “……”

  吕不韦神情一凛,迅速抽出短匕,拔掉皮套,将锋刃对准了李斯的方向。

  “你有什么目的?”

  李斯见状,面色如常,未有丝毫惧色,且向前跨出半步,微微侧头笑曰:“阁下乃阳翟大商,听说阁下从商以来从未做过赔本的买卖。小生前来,欲与阁下做一笔大买卖。”

  “呵,原来如此。你们儒家弟子也对商道有兴趣么?”

  “既然阁下这位商人能对治国之道产生兴趣,那么儒家弟子对商道产生兴趣也不奇怪吧?”

  吕不韦认认真真地将眼前的年轻人打量了一番,“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短匕扔在地上,恢复了往日精明干练的商人模样。

  “要和我谈买卖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的?或者说,是谁给你情报的?”

  李斯埋头拢了拢袖口,动作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举止倒是很有儒家的仪态风度。只是此刻吕不韦无心赞赏,他站在十步开外,冷眼旁观。

  “阁下认识一位叫做涟香的女子么?”整理完袖口之后,李斯才抬眸说道。

  “!”

  短短的一句话,犹如一支箭射穿吕不韦的心脏。一瞬间,他只觉得呼吸困难。他不是不相信李斯所说,而是在李斯的那句话背后,他想到了另一位女子。

  难道……她恨他到如此地步?

  恨不得要出卖他,以及她的丈夫——公子异人?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战国3救赵篇更新,去 留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