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每一个大人物在成名以前，都会有一段不知名的历史，大名鼎鼎的凶兽九婴，在那时还只是凶水之滨的一头小兽。
凶水地处北方，江面宽阔，达十余丈，两岸青山耸立，俱是巍峨高峰，险滩奇巘，越到下游，地势渐趋平缓，冲积出一片土壤肥沃的平原。
人们依据地利，在这里定居，生产生活，数百年过去，发展成一个人烟鼎沛的氏族部落，名为“荻”。
起初，凶水并不叫凶水，它只是一条河流，养育了一方百姓，无论如何，都不该取如此不吉利的名字。
凶水真正开始叫凶水，是她出现之后的事。
她是上古凶兽，自天地孕育之初就存在，可以说，比这些凡人更早诞生于这方水土，但她那时还未脱兽胎，混沌懵懂，到生出灵智之时，女娲造出的凡人们已经在九州大地繁衍好几代了。
最开始瞧见她的，是一个巫祝，他来上游采集药草，在绝壁上攀岩，冷不丁瞧见江水中浮出一个蛇头。
再定睛一看，不是一个，是九个。
巫祝吓得惊慌失措，正巧，脚下踩着的一块儿石头松动了。
他猛一踩空，手上又没抓稳，人就这么径直掉了下去。
哗的一声，水花四溅。
巫祝从水里冒出头，水面上只有他，那个有九颗蛇头的怪物却不见了。
“蛇怪！有蛇怪！”
他大喊，七手八脚地划到岸边，连药篓也没顾得上捡，就往村庄跑。
有惊无险地回村子后，巫祝把上游有蛇怪的事告诉了邻里乡亲们。
他讲故事的天分十分之高，蛇怪在他嘴里非常可怖，九颗蛇脑袋有古树根那样粗，每颗蛇脑袋上，都有一对黄澄澄的蛇眼，猩红的蛇信子嘶嘶嘶地吐着。
除了描述蛇怪的外貌，巫祝还大肆渲染自己与蛇怪搏斗了数十回合，好几次差点葬身蛇腹，最后凭借一丁点儿运气，惊险逃脱。
巫祝的故事在整个荻族部落广为传播，他变得更为有名，广受尊敬。
能从蛇怪手里逃脱的人，那是天神，不敬着怎么行？
经验老到的部落酋长马上立下规矩，族人不准再去上游，老人们也不厌其烦地叮嘱小辈们，千万别去上游玩耍，那里有蛇怪出没，会叼他们的眼珠吃，最后把他们一口吞进蛇口里，嚼吧嚼吧拆吞入腹。
她可有九颗头呢，不怕送死的人多，就怕不够吃。
蛇怪，蛇怪。
从此，在九婴还未正式拥有自己的名字之前，蛇怪就成了人们对她的称呼，经过口耳相传，这名声越叫越响亮，十里八乡都听过她的传说。
事实是，尽管下游的百姓人人都知道她、害怕她，但蛇怪本身其实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名声居然有这么响。
相反，她还很孤独，她一个人，常年栖息在江底下，和她相伴的只有大鱼小虾、河蚌河鲜，还有纠缠的水草，既不会和她说话、聊天解闷儿，也不能陪她玩耍。
她一个人活了千年万年，实在是孤单的很。
本以为日子会这么平平无奇地过下去，可就在有一天，她例行感到孤独时，忽然听见一阵渺远的歌声传来。
调子悠扬，穿透水面，再传进她的耳朵里，就成了若有似无，只能勉强抓住一丝尾韵。
真好听啊。
蛇怪听得如痴如醉，不自觉打破了自己的原则，探出了水面。
她是从来不钻出水面的，上次巫祝坠崖，其实也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害怕别人哪日再这么吓她一回，从此便不大肯露面了。
可现在，这歌声太动听了，她情难自禁。
蛇怪小心翼翼地，从水面露出一颗蛇首，歌声立刻就止住了，与此同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谁？”
被发现了，她急忙钻入水下。
声音又说：“是谁？我看见你了！”sxynkj.ċöm壹趣妏敩
蛇怪听不懂人话，但不妨碍她很害怕，她往江水的深里游去，最后躲在一块儿大石头后，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一拨绿油油的水草挡住了她，在水中摇来摆去。
过了不知多久，岸上终于没有了动静，蛇怪松了口气，从水草中游出来。
她悄无声息地在水中潜行，冒出江面，正好与在岸边屏息等待她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凡人小男孩儿，不过七八岁大点，穿着破烂的衣衫，脚上趿拉着一双草鞋，乍一见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别吃我！别吃我的眼睛！我没看见你！我不好吃的！”
他捂住自己的双眼，仔细一看，手还有些不对劲，一二三四五……六。
嗯，他有六根指头。
蛇怪不害怕他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她漂在水面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凡人小孩。
于是六指小孩儿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预期中的疼痛。
他鼓起勇气，悄悄张开手指头，从指缝中一看，就看到了蛇怪正盯着他，没有进攻，蛇头浮在水面上，懒洋洋地拨着水。
数一数，真的是九颗。
一人一蛇隔着岸，默默地打量起对方来。
六指惊奇地发现，蛇怪并没有巫祝说的那样恐怖。
她是有九颗蛇头没错，但绝对没老树根那样粗，充其量，只有树枝般大小罢了。
她也不吐蛇信子，蛇瞳倒是金黄色的，非常美丽，像一池熔化的黄金。
六指觉得，她就是一条水蛇，只不过，比一般的蛇多长了八颗头而已。
那也没什么的，他不也多生了两根指头么？
六指推己及人，忽然对蛇怪生出点亲近之心，冲她露出一个缺牙的笑。
“你就是那只蛇怪么？也没什么可怕的，你看。”
他伸出自己的一双手，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我有十二根手指，他们都说我不祥，是个怪胎，我一出生，就被爹妈丢到野外去啦，可我从来没干过坏事呀，多几根指头怎么了？不就是指头吗？有什么好怕的？”
他挤出一个笑：“你也是，不就是多长了几颗头吗？一点也不可怕，我不会怕你的。”
六指不知是不是因为平时没什么朋友，积累了一肚子话，还是本来就喜欢自言自语，叽叽哇哇说了一大通。
蛇怪是一句也没听懂，但她喜欢听他的声音，清脆有力，像一粒粒弹珠似的蹦出来，有趣极了。
其时正值黄昏，一轮彤红的落日倒映在江面上，江水滔滔，向东流去，两岸青山如黛，夕阳落在上头，像涂抹了一层碎金。
忽地，不知从哪儿传出一声异响，惊动了藏在水草中的鹭鸶，它拍拍翅膀，飞入重重云海之中。
六指的话不知何时停了，他瞅瞅蛇怪，犹豫地说：“你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蛇怪也瞅着他，突然一张血盆大口，把六指又吓趴在地上，还以为她要吃他。
他甚至看清了蛇怪的牙，不大，跟米粒似的。
可蛇怪没有吃他，而是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咿咿呀呀，像婴儿的啼哭声。
六指好奇地问：“你是在哭吗？”
不对，他再仔细听，依稀能听出点调子，她不是在哭，而是……
“你在唱歌！唱我唱的歌！”
六指激动不已，这条蛇可真聪明呀，还会唱歌！
他跟着她一起哼唱起来，蛇怪见他唱了，自己就不唱了，专心漂在水面上，听他唱歌，其中一颗蛇头还敲打着水面，是在合着歌声打拍子。
没多久，歌声又停了。
她不满起来，啪啪啪地抽打水面，一时间水花四溅。
六指抹去脸上的水珠，咯咯直笑：“你喜欢这支歌么？这首不好，下次我再给你唱别的吧。”
这支歌是他们用来驱邪祟的。
部落里的孩子顽皮，越是被耳提面命，不准去上游，他们越是想去，想去见见传闻中凶神恶煞、叼人眼珠子吃的蛇怪，到底长一副什么样子。
谁都说要去，可谁也不敢去，最后一群孩子决定，先派一个人挑头，探探路，假若真的有什么蛇怪，并且喜欢吃人的话，那他们就不必去了。
可以说，这个打前锋的人，就是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是个注定会牺牲的倒霉蛋。
六指毫无疑问地成了这个倒霉蛋，因为他有十二根指头，是个异类，是个怪胎，他爹妈都不管他，平时在部落遇见，都装成不认识一样。
这样的人，被蛇怪吃了，又有什么打紧？
于是六指就被小伙伴们推搡着上了路，靠近上游时，他心里害怕，为了壮胆，便大声唱起祭神时巫祝唱过的歌。
没想到，他的歌声不仅没有驱走蛇怪，反而把她引了来。
六指知道，她不是什么邪祟，也并非什么怪物，这首曲子对她一点伤害也没有，可他还是不情愿唱了。
因为他的原意是用歌声驱赶她，现在他喜欢这条小水蛇了，就不愿意再唱这支歌，这是对她的不尊重。
他对蛇怪说：“我要走了，下次，我再来给你唱别的歌。”
说完，他沿着河岸朝下走，蛇怪亦步亦趋地跟着，像舍不得他。
六指打小就猫嫌狗厌的，谁都不拿正眼瞧他，从没被人这么对待过。
他鼻头一酸，眼里就含了泡热泪，抽着鼻子对蛇怪说：“放心吧，我下次还来，你回去吧，别跟着我啦。”
蛇怪听不懂，还是跟着他。
他们相伴着，走出老远，直到村庄远远地出现了，袅袅炊烟升起，六指才蹲在岸边，对蛇怪说：“你真的不能跟着我啦。”
他指指村庄的方向。
“他们会杀了你的，你快走吧，我下次再去看你。”
蛇怪不知这回是不是听懂了，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很久都没冒头。
六指等了半天，确定她是真的走了，才站起来，往村子走。
走到半途，忽然察觉到什么，一回头，果然瞧见远处的水面上，蛇怪探出一个头，鬼鬼祟祟地看着他的方向。
六指的心里涌进了一股奇异的暖流，他跳起来，用力地摆摆手。
蛇怪往水下一钻，这次是真的走了。
回到村庄，看见他竟然回来了，还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人人都很惊讶，伙伴们一窝蜂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看见蛇怪了吗？凶不凶？”
“她真的长了九个头吗？”
“她为什么没叼走你的眼珠吃？”
六指一个一个地回答，看见蛇怪了，她长得一点也不凶，确实长了九颗蛇头，但没那么夸张，就是普通的水蛇大小，她不叼人眼珠吃，喜欢听他唱歌。
他与巫祝比起来，是云泥之别，如巫祝这般厉害的人，都是好生搏斗一番后，才侥幸逃脱，他凭什么完好无损地回来？
没有别的原因，一定是他根本就没去，半路上遛了，还编出一套谎话来欺骗大家，还说什么蛇怪喜欢听他唱歌？
这一听就是假话。
孩子们围成一圈笑话他，怪胎不只是怪胎，还是个撒谎精。
六指红着脸争辩：“我不是撒谎精。”
一个一看就很伶牙俐齿的女孩说：“你就是，不然蛇怪为什么没叼走你的眼珠吃？”
“她不吃人眼珠。”
“你胡说！她想吃巫祝大人的，为什么就不想吃你的？”
“因为……因为……”
六指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老半天。
孩子们见他说不上来，越发开心了，拍掌大笑，学他结巴的样子，尤其是带头质问他的那个女儿，格外得意，拍着手编起歌谣。
“六指是个撒谎精。”
“六指是个撒谎精。”
“六指是个撒谎精。”
一群孩子手拉着手，围着他又唱又跳，六指委屈地快要哭出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中心，忽然一扯嗓门儿，大吼：“因为我是她的朋友！”
朋友，对，就是这个词，朋友。
周围的孩子们静默下来，六指心中一喜，以为自己震慑住了他们，可嘴角都没来得及提起来，爆笑声就接着响起，有的人甚至捂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朋友？居然有人跟蛇怪当朋友？
真是好笑啊。
六指的眼泪掉下来，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心想，这是一群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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