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很多年前,轩辕世家也曾门庭若市、香火兴旺过。
那是他们家族最兴盛的时刻,上到诸侯天子、下到升斗小民,无一不以佩挂他们铸造的宝剑为荣,许多人抢破头也想要拜入他们门下,可从未有人如愿,因为轩辕家从不招收外门弟子。
他们严格按照家庭小作坊制生产,每一个工匠都是自家的族人,通过这种方式,来严守轩辕家的铸剑秘方。
数千年一晃而过,曾经瓜瓞绵绵的轩辕家,就只剩了一棵独苗苗,轩辕作为最后的家主,总不能当个光杆儿司令,流传下来的家族规矩也顾不得了,只能对外广招学徒。
当然,家族的核心技术还是由他本人牢牢掌握着。
为了防止手下人偷学,每一个学徒在进铸剑山庄时,都聆听过师傅的教诲,当他单独进入铸剑炉时,绝不可有人来打扰。
这一晚,小学徒鱼肠却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趁着师兄弟们睡得正熟,他自己提了盏素纱灯笼,悄悄溜进了铸剑炉。
刚一走进去,鱼肠就吓得脚下一个打滑,差点儿把灯笼给摔了。
他那老眼昏花的师傅跪坐在地上,膝头横放着一柄宝剑,他老人家像抚摸女人身子似的,手法温柔地摸着那把剑。
剑刃太锋利,吹毛断发,把他的手指都割破了,鲜血流进凹槽里,他也丝毫不以为意,人跟魔怔了似的,口里喃喃念着:“神剑啊,果然是神剑啊……”
他摔跤的动静惊动了老人,目光如电,朝他扫来,鱼肠的后背一下就寒毛直竖,战战兢兢地说:“师傅,我……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是起夜……”
“起夜能寻到这儿来?混帐东西,撒谎都不好好找个理由。”
轩辕眯着那双肿泡眼,将抖得像只鹌鹑似的小徒弟从头到脚打量一眼,才法外开恩地道:“过来吧。”
鱼肠还以为自己要完了,都做好了被驱逐出铸剑山庄的准备,谁知师傅雷声大雨点儿小,重提轻放地饶过了他,顿时心里一喜,屁颠颠儿地一溜小跑过去了。
走近了,鱼肠才看清那把剑的全貌,是一把钢剑,长约三尺,剑身较宽,有三道血槽,且颜色雪亮如银,青光闪闪,上面刻着古朴繁复的花纹。
但在鱼肠看来,也就这些了,他在铸剑山庄待久了,什么样的好剑没见过,这把剑的品级确实位于上乘,但也没到“神剑”的地步,充其量只是有些剑气,他实在不理解师傅一个铸剑大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高的评价。
他年纪还小,藏不住事,一下子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轩辕冷哼一声:“你小子懂什么?”
鱼肠油头滑脑地笑道:“正是不懂,才要师傅解惑啊。”
“这把剑,能实现一个人的心愿。”
鱼肠撇了下嘴,明显不相信:“一把剑而已,又不是银两,怎么能实现人的心愿?”
他本是个流民,街头行乞的时候,被轩辕捡回来的,小时候穷怕了,在鱼肠眼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能实现人的一切愿望。
换作平常,轩辕不见得会搭理这句话,但今晚不同于往日,一想到自己多年的夙愿即将实现,他就忍不住激动不已,连倾诉欲都强了许多,呵斥鱼肠:“无知小儿,你知道个什么?这是预言神剑,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哼,不过谁也不知道,这把剑真正的力量,是实现人的心愿,老夫铸造它,也正是为了这一点。”
鱼肠狐疑:“既然没人知道,师傅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曾经有一个找我铸剑的客人,告诉我的。”
“那您的心愿是什么?”
他的心愿是什么?
老轩辕愣怔了一瞬,低下头,不是在看神剑,而是看自己的手,一双黢黑发皱、遍布老人斑的手。
他今年已满九十五岁,再过五年,又是他走入铸剑炉、获得重生的时候了。
自从西王母传授长生之术,他不知已经重生了多少回,也许有一百回,一开始他还认真记录,后来就懒得记了。壹趣妏敩
有什么好记录的呢?不过是漫长又无聊的一生。
当所有亲友都已死去,只剩他一人在这世上,轩辕才知道,有时活得太久太长,反而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一桩惩罚。
他一个人,守着一座已经破败的山庄,从没有自理能力的婴儿,到无力打理自己的老家伙,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生命的旅程就是一个轮回,而他已经无数次的经历了这个轮回,他与死后投胎转世的凡人,没有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奈何桥不是一座桥,而是一座火炉。
他也不需要喝孟婆汤,所以他记得一切,他既是轩辕氏最后的家主,也是之前的任何一位家主,轩辕家悠长、厚重的历史凝结在了他的身上,使他成了一部行走的、活的家族史。
午夜梦回之时,轩辕时常被惊醒,看见历任轩辕家主就站在他的床头,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站成一排,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铸剑山庄的深夜里,总会传出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轩辕终于领悟,所谓长生之术,其实是西王母的一个诅咒,他像一个怪物,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子女,也没有朋友。
他的身体与思想已经严重不协调,一个睿智、成熟的大脑,怎么能配上一副排泄都无法控制的婴儿躯体,一颗想有所作为的雄心,又怎能装在一副百病缠身、苍老昏聩的身体里?
如果长生意味着要忍受这些折磨,那还算哪门子长生?
轩辕厌倦了,所以他的心愿是什么呢?
他垂下头,干裂的嘴唇亲上冷冰冰的剑身,闭上眼,虔诚地祈祷:“我要成神。”
只有成神,才能摆脱掉这具凡人的身躯,他要获得真正的永生!
艰难地等待过后,轩辕紧张地睁开眼,但他在雪亮的剑身上看到的,还是一张皱纹横生的老脸。
轩辕的手颤抖起来:“不,不可能,这把剑……这把剑有问题!”
他再度闭上眼睛,内心将自己的愿望念了好几遍,成神,他要成神,他不要再看到那张泛着恶心的老脸……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成神?这就是你的心愿么?”
轩辕猛地睁开眼,然后他在剑身上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绝对不是鱼肠的、成年男人的眼睛。
呛啷一声,神剑掉在了地上,老轩辕惊恐地望着站在面前的男人,他穿着一袭玄色长衫,脸上带着一副青铜面具。
“你……你是谁?”
“鱼肠。”
“你不是鱼肠,你到底是谁?”
“啊,原来你是在问我另一个名字。”
男人摘下青铜面具,竟然是很英俊的一张脸,他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但你跟我的徒儿很熟。”
轩辕心中打了个激灵,猛地猜到了什么:“你……你是苍……”
“不错,我大名苍黎。”
“不可能!苍黎神君已经神隐了!”
老轩辕害怕地后退几步,抓起地上的神剑,指着男人,因为太恐惧,手颤个不停。
“你是谁?你是不是要来抢我的剑?这是我的剑!”
苍黎笑了笑:“老朋友,论铸剑,你是行家,但论起用剑,你却是个生手,连握剑的姿势都错了。”
他只伸了伸手,神剑就从轩辕手中脱出,到了他的手里,他好整以暇地将剑欣赏一遍,评论道:“好剑,轩辕庄主,你说这剑有问题,你错了,一千年前,它刚出炉时,是有问题,不过如今,它却是把真真正正的神剑了。”
“不可能,它不能……”
“不能实现你的心愿?”苍黎不解地看他一眼,“老庄主,我真是不明白,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会变得愚蠢起来?剑就是剑,兵刃而已,就算是神剑,也只能用来取人性命,实现人的心愿?如此荒诞不经的传闻,你竟然也信?”
轩辕心头巨震,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他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传闻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那只是我随口一说,谁知道你真的信了。”
“这个传闻,是千面魔君告诉我的,你还叫我……老朋友,你……你不是苍黎!你是千面魔君!”
苍黎“哎呀”一声,笑道:“说漏嘴了,不过,你还是叫我苍黎吧,我喜欢这个身份。”
轩辕感到毛骨悚然,听说千面魔君没有脸,所以只能一直用别人的脸生存,他究竟是何时取代真正的苍黎的?
还是说真正的苍黎就是个魔头?
天界诸神知道他们一直在与一个魔头共事吗?他的徒弟九婴,一心为他报仇,又知道她的尊上内里早就换了个人吗?
苍黎欣赏着他变幻不停的脸色,一边说:“老朋友,你想成神,是为了摆脱这具腐朽的躯壳吧?可惜啊,神剑无法做到,不过,我倒是能实现你的心愿。”
话音还未落地,他就挥起剑,一剑刺向他的心口,轩辕一时不妨,被刺了个正着,倒在地上,鲜血从心脏流了出来。
苍黎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阴恻恻地笑道:“其实,西王母授你长生之术,有一个漏洞,她让你在百年之时,走入轩辕家世代相传的炉火之中,就可获得重生,你只要在一百年里,找个合适的时机,自我了断,就可从无尽的重生中获得解脱,你心里知道,只是你一直都不敢,现在我帮了你,心脏受伤,血会流的很慢,朋友,不要感谢我,好好享受你的死亡吧。”
他拍了拍轩辕的肩膀。
数百年呕心沥血,一千年的寻找,原来只是为了一个谎言,老轩辕忍不住嘶声大笑,心口剧痛无比。
他止住笑声,却流了满脸的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这一生营营役役,上下奔走,原来只是为你作了嫁衣裳,罢了,万般皆是命,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魔君定要回答我。”
苍黎很感兴趣:“什么问题?”
“老夫一生铸剑无数,可谓从未失手,方才魔君说一千年前,这剑刚出炉时有问题,这是何意?”
“神剑没有剑灵,再锋利又如何?废铁而已,一千年前,你的材料并没有凑齐,还缺最后一样。”
“最后一样是什么?”
轩辕微笑,缓缓地说道:“凶兽九婴,取之心头血浇筑,剑灵乃出,神剑方成。”
轩辕费力地睁大眼睛,恍然顿悟了什么:“你根本就没有死在未名手里!那只是为了……为了让九婴心甘情愿地替你铸剑?”
苍黎淡淡一笑:“猜对了,不过,还差一点,须弥山根本就没什么未名,或者你可以把我当成未名,我那个小徒弟,不好骗,如果不是亲眼死在她面前,她大抵是不会信的。”
轩辕想仰天大笑。
荒谬,太荒谬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苍黎下的一盘棋,他和九婴,只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按照他的意愿行动,更可笑的是,他们作为棋子,还懵然不知。
轩辕想起第一次见到九婴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她找到他,满身的戾气和仇恨,要他帮她铸造那柄预言中的神剑,材料她会找来。www.sxynkj.ċöm
那时他已经听信了神剑能助人实现心愿的假话,只是苦于材料不好找,九婴的出现就好比打瞌睡时上天送来个枕头。
他心里激动不已,却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思,动了动眼皮。
后来,他问她为什么要那把剑,因为害怕她也是为了实现某个心愿。
可当时九婴只是冷冷地说,她要拿那把剑,去宰了那个杀了她主人的怪物。
这个蠢姑娘,她真的是至死都不知道,她心心念念要为之报仇的主人,其实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
原来神剑也并非是因为含有凤凰的怨气,才会不停地割伤她,那是因为,凤凰根本不是最后一样铸剑材料,她才是。
神剑渴望她的血,所以在地府的最后一战,那把剑才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入了她的心脏。
凶兽九婴,取之心头血浇筑,剑灵乃出,神剑方成。
苍黎竟连她的死都算计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轩辕悲凉地笑起来,不仅是为了九婴,也是为了自己。
他们这一生,都是在为了谁啊?可笑!十足的可笑!
轩辕蓦地收住笑声,对苍黎说:“其实,你何必那么大费周章,你那个徒弟,那么听你的话,你只需找她要一碗心头血,难道她还会不给你吗?”
“哦?”
苍黎笑了。
“在你眼中,她对我有这么言听计从么?在我的记忆里,她可没那么听话,她是个倔强的小东西,但凡是对凡人不利的事,都不会去做的。”
“是吗?”
轩辕不怎么信,力气从四肢百骸里流走,使他感受不到疼痛了,浑身轻飘飘的,原来濒临死亡竟是这样一种感受。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记得……后羿射日时,她……杀了很多人……”
苍黎无所谓地挑眉:“传说么,就这样,千百年来众口相传,你可以信,也可以选择不信,不过,我当年找到这个小东西时,她还是凶水之滨的一头小兽,每天偷溜上岸,去附近的部落玩耍,明明是头凶兽,却偏偏喜欢穿凡人的衣服,吃凡人做的食物,与凡人做朋友,吹奏凡人的乐器。”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鄙夷。
“你瞧瞧,贱如蝼蚁的生命,也值得她这样悉心护着。”
轩辕的眼前开始变黑,他抓住最后一丝力气,问他:“你……究竟要干什么?”
脚边的人已经断了气,肛门一松,顿时散发出一阵恶臭,苍黎站起身,厌恶地踢了尸体一脚,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让,三界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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