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当六指的白骨早就化作凶水河底的泥沙，九婴也能堪堪化成人形，稍微说点人话了，她化成人的样子，悄悄潜上岸，去了下游的村子。
昔年的茅草房早已坍塌，她曾在其中徜徉过的池塘也被填平了，上面长满了蒲公英，风一吹，绒毛飞的漫天都是。
荻族已经没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兴的部落，人脸倒是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男女老少。
物是人非，看得九婴心中一阵怅惘。
在她看来，凡人什么都好，歌好，酒也好，唯独寿命太短，浮生至多也不满百年，对生来就寿与天齐的上古凶兽来说，不过须臾而已。
正怅惘着，一阵喧嚣声传入耳朵里，九婴被热闹吸引，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来到一条长街，两侧摆有货摊，历史发展到一个时期，商品贸易就出现了，就会诞生这种集市的雏形。
九婴头一次见这种热闹场景，头一次遇见这么多人，凡人的鲜活气息一直往鼻子里钻。
她扮成人类样子，混迹其中，仿佛自己也是个人了，顺着拥挤的人流，走走停停，这儿看一眼，那儿摸一阵，下巴一直就没合上过。
她想，凡人怎么会这么聪明呢？
能制作出这么精美的陶器，还有美味的饭食、动人的音乐？
在经过几家铺子，看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之后，她又被一阵奇异的芬芳所吸引，那香味醇厚劲道，又有几分熟悉。m.sxynkj.ċöm
她边走边嗅，最后走到了一个小摊面前，上面摆满了一只只陶罐。
她凑在上面嗅来嗅去，最后断定，她闻到的香味就是从其中一只黑陶罐里散发出来的。
摊主人看她这幅样子，热情地笑道：“姑娘喝不喝酒？这样热的日头，来一碗酒，最好解暑了。”
“酒？”
九婴懵懂地望着他，她学人话还不久，会的词不多，“酒”对她来说，又是一个崭新的词汇。
摊主已经舀起了一碗酒，递给她。
“尝一尝吧。”sxynkj.ċöm
她伸手接过，清亮的酒液里倒映出她的模样。
摊主又道：“姑娘别客气，尝一尝。”
于是她低头浅尝了一口，舌尖立刻品尝到一种清甜味。
她咂咂嘴，冒出一个单音节：“好。”
摊主笑了：“这是梨花酿，用梨花和雨水煎酿而成，这两样都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当然清甜可口，最近天热，有阵子没下雨了，眼看又是一个旱年，这坛梨花酿是最后一坛，姑娘不若带回家尝……”
摊主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他面色大变，惊恐地望着九婴。
“怪……怪……”
九婴感到奇怪，低头却看到了酒碗里自己的倒影。
原来因为她才学会化形，功力不到家，维持不了多久，一下露了馅，左半边脸被青灰色的鳞片覆盖了，眼睛也变成了金黄的竖瞳，难怪摊主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她清清嗓，口齿吃力地对摊主说：“别……怕。”
怪物还会说人话，摊主更害怕了，连连后退，不小心绊了个跟头，九婴伸手要来拉他，他误以为怪物终于要对他下手了。
一咧嘴，喊出惊天动地的一嗓子。
“杀人啦！”
长街震动，人人侧目望来，看见她的模样，纷纷尖叫起来，刚刚还来往如织的集市，瞬间乱成了一团。
“怪物！有怪物！”
“快跑！”
“杀了她！”
混乱间，一口腌菜坛子砸中她的脑袋，然后啪地一下，在她脚边碎成齑粉。
“杀了她！杀了这怪物！”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顿时群起响应，各种各样的东西冲九婴砸了过来。
有些人准头不好，扔到半路就没了劲，掉在地上，有些人准头还行，砸了她满头包。
她虽然不怕疼，但就这么干站着，被人当靶子打也不太好，久了容易造成交通堵塞，所以她在原地思索半晌后，决定还是得跑。
当机立断，说跑就跑。
人们看怪物跑了，一时间士心大涨，抄着各式家伙，浩浩荡荡地追了上来。
九婴在石头雨里左奔右突，好几次被包围，又突围出去。
这时突然有人拽住了她的衣领，接着眼前一黑，喊追喊打的声音都不见了，集市也不见了，她来到了一片山坡，野草长到齐腰深。
草丛里站了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男人，脸上戴了张青铜面具，不知长相如何，只能望见一双黑黢黢的眼，像凶水河底陈列的那些鹅卵石，冷冰冰的，不带半分感情。
九婴歪着头：“你……是谁？”
男人不答反问：“为何不将那些人杀了？”
“为什么……要杀？”
“他们欺负你。”
九婴摊开双臂，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然后很诚实地道：“没伤。”
“你没受伤，是因为你比他们强，而不意味着他们值得原谅。”
男人看着她依然一脸懵懂的样子，不由得嗤笑一声，口吻充满嘲弄。
“算了，枉你生了这副身躯，虽是上古凶兽，却有一副慈悲心肠，此生注定成不了器。”
他失望地摇摇头。
“你走吧。”
他说的虽然是人话，可九婴还是半句都听不懂，他让她走，她就走了。
走到一半，突然回头，却发现那个戴青铜面具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原地空空荡荡，一阵风吹来，把野草吹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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