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高照。
这种时候,街巷上总是有三三两两聚堆吃饭的人,当然,几口小酒也必不可少。
可此时的酒馆,却格外冷清。
冷清,并不是因为这里酒菜不好,而是因为里面进来的两个人。
缠着臂腕粗的铁链子腰带,握着三尺长的小牛皮鞭子,栓在腰间牛皮刀鞘里的银钩小刀,这两个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
可这样的装束,放眼整个永安巷,甚至整个江陵,只有一种人才会有。
讨债的人。
讨债的人,不管走到哪都带着一股戾气,让欠债的人闻风而逃。
所以,这里早已没有了别的人。
“一两银子一壶?你他娘的这是卖酒呢还是抢钱呢?”
其中一个糙脸大个子猛的一拍柜台,而那半寐半醒的谢乌有仍旧躺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
他懒懒地指着柜台前挂着的木牌子,“这是胡姬千里运来的波斯葡萄酒,自然是要贵些,便宜的也有,炮打灯,只要三文钱就有一大碗。”
“这他娘的炮打灯是个什么鬼东西?”
“味儿冲,劲儿猛,一口闷下肚,舌尖儿肝肠全都烧的像是过年时放的炮仗。”谢乌有说着,已从柜台中取出了两坛,看了他们一眼,“是爷们儿喝的酒。”
“这种酒往往粗劣得很,也是人喝的?”
“别家的酒,行业规矩,我也不方便说道。反正,会喝酒的,一喝就能知道好坏,不会喝的,喝了也白喝,你管它好坏。”
两人对视了一眼,“好,今儿个就赏脸尝尝你这炮打灯,老子的舌头可是和酒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要是让老子尝出来兑了一滴水,你这店就甭想从永安巷混下去了!”
“得嘞,客官您请好~”
应付这种事,一般都是张子虚的活,谢乌有通常只管躺在柜台旁,最后等着收钱就成了。
可在一个人的面前,像他这样的人,有时候也会抢活干的。
“下酒的菜呢?”
“菜?”
谢乌有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这两个人,所有来这里喝酒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下酒菜只有酱牛肉一种,也从来没有人多嘴问过。
不过,这两个人倒是的确面生得很。
“有酒没菜,这他娘的谁喝得下去?”
“喝酒就是喝酒,吃菜就是吃菜……”谢乌有刚想再辩驳些什么,看到角落里那道瞥了他一眼的目光,他又立马赔上了笑脸,“小店有足斤的酱牛肉块,有薄如纸的酱牛肉片,还有一勺一大口的酱牛肉丁,您想让咱们剁成牛肉酱都成,客官想要哪一种?”
“这他娘的说来说去,还是只有酱牛肉一种?”
“诶,是的是的,客官真是聪明绝顶,绝顶聪明。”
“那就先来二十斤牛肉,要整块的,你小子要是敢切得跟那边娘们碗里的牛肉片一样薄糊弄事儿,休怪老子手里的刀不认人!”
谢乌有脸上陪着笑,心里却犯着嘀咕,来到这个酒馆,只肯喝三文钱一碗炮打灯的人,却一口气点了二十斤的牛肉,这还真的是头一回见。
可只要他们在,就不会有其他客人再敢进这个门,这生意不做也得做。
不过很快,谢乌有就不觉得奇怪了。
别说二十斤,就算是二斤的酱牛肉让他一个人吃,他也吃不下去。
可这两个人却像是饿了十年八载,没几口盘子就已经交了底。
谢乌有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们走过来,又满目迟疑地看着他们走过去。
他脸上的笑意还僵在那里,只轻轻唤了一声,“客官,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大个子看着小个子,小个子瞅着大个子,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刀还在,没落下。
“不知小店这酒菜可还合口?”
“肉太实,欠点味儿,炖得太烂,嚼起来没劲儿,酒太干,刺啦烧喉,不咋地,不咋地。”
谢乌有已经很勉强地压着情绪,喜怒不形于色,“是,小店才开不久,尚有诸多不足,还请日后多多关照才是。”
“关照嘛,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意思意思。”糙脸大个子笑眯眯地看着他,搓了搓右手的三根手指。
谢乌有也学着他的样子,搓了搓自己的三根手指,“意思意思,麻烦两位还是先把账给结了。”m.sxynkj.ċöm
“账?先挂着。”
谢乌有看了看角落里的人,这个人还在一如既往慢腾腾的吃着牛肉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是,他却已经会意。
“不好意思几位,小本买卖,恕不赊账。”
“认得这是什么不?”
白脸小个子将腰间的东西拔出来,蹭的一下插到了柜台上。
谢乌有的脸色顿时吓得铁青,眉头紧锁眼巴巴地望着,“这……这……这……”
“知道怕了?这也难怪,所有人看到这个,都应该怕的。”
谢乌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可是掌柜的最喜欢的紫檀木雕柜,你……你他娘的砍我也不要砍桌子啊……”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刀,这是刀。”
“这叫银钩小刀。”
银钩小刀,顾名思义,双头利刃,中间柄部以羚羊角雕琢而成。
一头精铁淬银的弯钩,勾住了什么,什么就会分离,是谓银钩。
一头精铁混金的弯匕,刀锋尖锐,削铁如泥,是谓小刀。
“是是是,银钩小刀。”
谢乌有也不住地点着头,确实他的话多有疏漏之处。
“知道老子是做什么的不?”
“知道,知道,千金赌坊黄掌柜手下的讨债人嘛。”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讨债人,所以这天底下,赌债才是最万万欠不得的。
“现在要叫黄大人了!”糙脸大个子边说着,边拱拳向天示意。
谢乌有也学着他的样子拱拳,“是是是,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
“知道就好,从来只有爷几个拿别人的孝敬钱,还没见过敢找爷要钱的主儿。”
“那您今儿个可算是开眼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子虚,死长虫,出来!快滚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后厨中钻出来一个红色的身影,肩上还是搭着那样一条洁白如雪的抹布,脸上还是挂着那样热情诚恳的笑容。
“这几位爷,想要挂账。”
谢乌有说完,已经又慢腾腾地躺回了椅子上。
他知道只要张子虚出来,就基本上没有他什么事了。
“真的?”
张子虚将信将疑地问着,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了,有些不敢相信。
可他看到桌子上那把银钩小刀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明白了。
“真的。”
“太好了!”
“好?”
“当然好啊,我已经好久没有机会活动一下筋骨了。
来者是客,都是我爸爸,可若是想赊账,我是他祖宗!”
张子虚活动了一下手腕,满脸堆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生面孔,
“掌柜的说了,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打一顿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再打。
总得有人让他们知道,这世上不光是赌债欠不得,酒债也是万万欠不得的。”
“那你下手轻点,随便震碎个什么心肝脾肺肾的就行了,面儿上可千万别挂了彩,不然让别人看到了,说三道四,对店里的名声不好。”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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