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耽误,到了天津桥已经辰时中,暗香馆的花舫早已驶过,只能顺着洛水模糊看个影子,很是让人丧气。公蛎便在洛水滨游玩了一番,中午随便买了几个大肉包子吃过,顺着人流,不知不觉来到北市后面的大马圈里。
大马圈原是前朝饲养御马之所,形状如同葫芦,肚大口小,前面的入口同北市街道相连,后面是两个宽敞的圆形场地。大唐之后,御马苑迁至上东门外,将前院改成了骡马市场,常有一些粗声大气的骡马贩子在此处盘踞,闲暇之时,便喝酒赌钱,时间久了,后院竟成了聚众赌博之所,乌烟瘴气的,官府时不时来驱赶一下。
当日公蛎同胖头一起时,胖头虽然愚笨,但一直牢记“不得贪酒赌博”的家训,所以公蛎虽然心痒,也只好依了胖头,这个地方竟然是一次也不曾来玩过。今日独自一人,没了劝阻,自然禁不住诱惑,打定主意只是瞧瞧热闹,绝不染指。
公蛎径直来到后院。一入院门,顿觉人声鼎沸,比北市还要热闹,骰子声、叫好声、骡马嘶鸣声同汗臭味、尿骚味、马粪味扑面而来,像一张忘了留白的拙劣画作,虽然粗俗,却充满了活力。
入口这家,店面大些,装饰的也还不错,又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势,中间摆着五张长条桌,桌桌都围得水泄不通。就近这张桌子,七八个男子,年龄从二十岁到四五十岁不等,一个个睁大眼睛盯着中间的台面,齐齐地挥舞着手臂吆喝:“大!大!”“小!小!”中间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赤膊站在高脚凳子上,挥舞着一把长尺子,眼睛瞟着周围的动静,叫道:“还有人押了没?不押就开了!”
公蛎踮着脚尖,正朝桌面上张望,胖子热情地叫道:“来来来,那位公子,今天开门红,来试试您的手气!”说着毫不客气地用尺子将周围的脑袋拨开,给公蛎留出一个空位来:“往这儿看,说的就是您哪。我瞧您今日印堂发亮,满面红光,一看就是个发大财的主儿!赶紧押!不等不候,即时开盘!”
公蛎故作优雅地朝着胖子和周围的人点头微笑,其实捏着银子的手心早已出汗。胖子鼓动了一阵,见公蛎仍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又转向了旁边一名眼睛细长的中年马夫,将刚才的说辞变换了说法重复了一遍。
一个光头胖脸的健壮男子,穿着一件开怀汗衫,露出一身的腱子肉,头上顶着一只秃毛八哥,挤进来道:“到底开不开?不开我去别家押了!”旁边一人笑道:“魏和尚,你这是又去哪里发财了?”另一人道:“你那里近日又有了什么有趣儿的东西?”
魏和尚大咧咧道:“有趣儿的东西多了,就怕价格你出不起。”
那人热切道:“都有什么?说来听听?我买不起,我推荐买得起的去呀。”
魏和尚翻了一个白眼,道:“突厥席蛇,翅膀比刀刃还锋利,你见过没?还有疍民捉的一只凤头龟,人说快要成精了呢。”众人笑道:“吹牛!要成精了还能被你捉住?”
魏和尚鄙夷道:“你们这些人,见过什么珍禽异兽。”拉拉手上的细链,得意道:“给你们见识一下。小凤儿,给爷们唱个小曲儿!”
秃毛八哥拍拍翅膀,果然唱了起来:“奴家今年一十三,豆蔻初开无人管……”却是些不堪入耳的艳词俗曲。众人哄堂大笑,连声叫好,一曲终了,又起哄叫再唱一个。
周围赌博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胖子怒了,骂道:“魏和尚,你是不是存心捣乱?”
魏和尚忙制止了秃毛八哥,冲围观者道:“下注下注!你们哪个出得起银子,我让小凤给你们唱专场!”又冲着胖子赔笑道:“我押小,押小。”连声催促胖子开盘,胖子只不理他。
中年马夫随随便便丢出一锭十两的银锭来,道:“押大。”胖子马上鼓掌道:“老哥好阔气!这就开了!”
公蛎见他神态从容,只当他有经验,忙摸出三两碎银跟着丢过去:“我也押大!”
马夫回头看了一眼公蛎,公蛎忙挤出一个笑脸。
赌盅打开,果然是大。周围顿时上演众生百态相,欣喜若狂的,捶胸顿足的,呆若木鸡的,愤愤不平的,甚是好玩。特别是那个魏和尚,歪嘴斜眼对着中年马夫和公蛎,十分懊恼。
公蛎的银子瞬间翻了好几番,自然喜不自胜,跃跃欲试,叫道:“再来再来!”
胖子口沫飞溅,如同唱戏一般高声叫道:“来来来,艳阳高照,财源广进!苦读十年,莫若一把押中!一次押中,一年吃喝不愁!”
公蛎赢了一把,更被撩拨得难以自持,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每次只押二三两,而且只跟着马夫,他押哪个自己便押哪个。
那马夫倒真是个人物,一连几场,场场押中,公蛎的荷包顿时鼓了起来。魏和尚原本同马夫对着干,后来也乖乖地跟着押。
公蛎来赌场之前,原本暗下决心只玩三场,如今赚得个钵满盆满,哪里能收得了手。其间马夫和魏和尚不知何时离开,公蛎已经赢得忘乎所以,拿出刚赢取的两个十两大银锭,凭直觉押了小。
这一把下去却傻了眼,大银锭瞬间又成别人的了。胖子唱歌一般道:“金腿银胳膊,能挣能哆嗦!公子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一看就是财气极旺的!下一把押大押小?”
公蛎脑袋一热,将荷包一把扯下拍了上去,叫道:“全押了!还是小!”
胖子眉开眼笑,伸出大拇指道:“爽快!”三下五除二开了盘,却是个大。胖子麻利地将荷包抖搂干净还给公蛎,小眼睛溜溜地盯着公蛎腰间的螭吻珮:“有输才有赢!男子汉大丈夫输得起放得下,继续继续!”
几个刚跟着公蛎押小的汉子骂骂咧咧起来。公蛎输红了眼,恨恨道:“邪了门了,我就不信这次还不开小!”扯了螭吻珮便要往桌上拍。恰在此时,只见眼前一花,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孩子忽然飞落在赌桌上,倒把公蛎吓了一跳,上面的赌局碰得乱七八糟,接着一个粗壮的半老婆子扒开人群,高声叫骂道:“耀宗你作死哩!老娘给你带孩子,你竟然又来赌!”扑过来拎起公蛎身边一个矮瘦男子的耳朵用力一拧。
桌上的孩子看起来有五六岁,面黄肌瘦,手脚纤细,顶着一头黄毛,也看不出来是男孩女孩,吱吱啦啦哭声有气无力的,像只久病的小猫。胖子脸色一沉,道:“钱串子,有事回家闹去,我这做生意呢!”
那个叫“钱串子”的婆子斜了胖子一眼,嘴里只管骂矮瘦男子:“赌赌赌!赌你爹的脸!你那个天杀的婆娘,去洗个衣服洗了两个时辰,把个病怏怏的丫头丢我这里,一家子死吃活埋的,打算累死老娘哩!”
原来这男子家就住在大马圈后面,叫做钱耀宗,名字虽然响亮,但百无一用,力气活干不动,生意做不来,读书也是个半吊子,之前外出求学多年,也没学出个名堂来,只能依靠祖上几间低矮房屋的微薄租金过活。老娘钱串子性格强势,同他媳妇不对付,偏又生了个丫头,于是天天找茬儿骂人。钱耀宗先还乖乖听话,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有点钱便过来小赌一把,被老娘抓了就乖乖回去,这戏码已经演过多次。
钱耀宗也不犟嘴,龇牙咧嘴捂着耳朵,一手将孩子揪起来,冲胖子赔着笑脸道:“对不住,我不玩了。”像拎小鸡一般,提着丫头的衣领低头弓腰跟着老娘回去了。
这么一闹,公蛎冷静了许多,想起胖头当日说过,赌博最是沾不得的,赢了想再赢,输了想捞本,顿时懊悔不已,收了螭吻珮,趁机挤出人群,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大马圈。
这一场赌局下来,已是晚饭时分。
当初好不容易在洛水里采珍珠寻贝壳的,才得了这么些银两,一晌午工夫就输了个分文不剩,公蛎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且不说明日,今晚吃饭住宿如何解决,难不成真腆着脸回忘尘阁去?
公蛎在周围溜达了片刻,嗅到酒家的饭菜香味,更觉饥肠辘辘,实在无法,只好慢慢朝敦厚坊踱去。
只顾低头懊丧,一下子同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却是今日一同赌博的马夫。
马夫打量了他几眼,道:“输了?”
公蛎羞愧不已,点点头。
马夫的鼻子发出一声“嗤”,瞟了一眼公蛎空瘪的荷包,表情又是鄙夷又是怜悯,冷然道:“走吧,今晚我请客。”也不问公蛎情不情愿,径直朝旁边一家装潢不错的胡人酒家走去。
公蛎迟疑起来。马夫头也不回,道:“这家刚从西域请来个大厨,做的红焖羊肉味道极好,还有他家的手抓羊骨、香辣羊蹄、白水羊头,配上外焦里嫩的馕饼,可口之极。”
公蛎最不能抵抗的便是神都的美食,顿时涎水直流,厚着脸皮跟着去了。
这马夫看着其貌不扬,出手甚为大方,除了上面说的,还点了好几个叫不出名的菜肴,样样都是公蛎喜欢吃的。而且这人也怪,吃得很少,话也不多,一点不似寻常马夫口沫飞溅夸夸其谈,自有一副高冷模样。
吃人家的嘴短,公蛎为了表示热情,无话找话说,但不管公蛎说什么,他都不怎么搭腔。大半顿饭下来,公蛎只知他名叫常芳,洛郊人士,做贩马生意,其他再无多言。
公蛎正在抱着羊头猛啃,常芳吃完,放下半个银锭,说了句“你慢慢吃”,大踏步走了,留下公蛎满脸油光对着他的背影纳闷了半日。
常芳留下的银子,小二结账之后竟然还找回三四两。公蛎喜出望外,看看常芳早已不见,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我暂且用了,日后若有会面之期,一定双倍偿还”,便剔着牙齿,心安理得地放入了自己的荷包。
小二过来给公蛎换新茶,旁边几个外地口音的男子七嘴八舌地询问附近住宿的地方,小二回道:“您是要住贵的,还是实惠舒服的?我知道一家新开的堂馆,叫做如林轩,临着磁河,风景好,装潢大气,内里干净,如今正酬宾呢,价格又便宜,一晚只要八十文,包早餐,去北市去码头也方便。报我们老板的名字胡大,还能再打八折呢。您要不要瞧一瞧去?”
那食客将信将疑,公蛎倒心动了,忙问道:“哪里?”www.sxynkj.ċöm
小二笑道:“人家有名额限制,去的晚可就没了这么便宜的了。”
在小二的指引下,公蛎顺着街道,绕过北市,找到了如林轩堂馆。
这个位置公蛎不常来,依稀记得以前是块空旷的浅滩,稀稀疏疏地长着矮子松和丈高的芦蒿,后面便是平坦如镜的磁河,因发生过几次孩童溺水事故,所以人流稀少,相当荒凉。如今整理得花园一般,一所精美的方形院落,两边挖了人工溪流引入磁河活水,如同护城河一般刚好将院落环抱其中;溪流两侧种植了桃树、垂柳,错落有致的石堤后,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花卉,散发出脉脉的香气;一座厚重的拱形木桥通往大门,桥上每隔三步便挂有一个羊皮灯笼,温煦的灯光照在波光点点的水面上,甚有意境。
公蛎一看这个布置,心里便觉得喜欢,刚走上木桥,便有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伙计大声笑着迎了出来:“第七位客官!客官是来住店?这边请!”未等公蛎说话,伙计又道:“我家刚刚开业,今日正大幅优惠酬宾,第一批入住的客人可享受最低优惠价!您是不是胡大推荐来的?我可再给您打个折扣。”
伙计殷勤地将其领至大堂,道:“这地方稍微偏了一点点,好多人还不知道呢。公子要是住得满意,帮我们多宣扬宣扬。”果然客人不多,只有几个相貌儒雅的青年男子带着如花美眷散坐在靠窗的位置小酌聊天,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整个院落的房屋全部由厚重的原木建成,墙壁上挂着一些西域风情的兽头、面具、刀剑以及刀法浑厚的石人雕像作为装饰,古朴之中透着几分豪放,颇具特色。
交付了定银,伙计领着公蛎来到“闻天”号客房。
闻天房不大,装饰风格同大堂大致相似,不过摆件更加精美,帐幔、窗饰用料也足,瞧着很是舒服。
公蛎不由狐疑:这等装潢的客栈堂馆,在洛阳城中,一晚最少三百文;这家这么便宜,别是圈套吧?
小伙计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口齿伶俐道:“客官放心住,我们明码标价,绝不欺客。一晚八十文,含早餐,另打八折。”又道:“也就前九名客官才是这个价儿,之后再来,便要恢复原价,连位置最差的房间都要五百文呢。”
公蛎满心欢喜,张嘴欲问细节,伙计一咧嘴,从门后摘下个雕花木牌来。牌子正中,密密麻麻地刻着几行小字:几时供应热水,几时供应早餐;中午哪些菜式免费或者打折,后园可观看什么风景,以及几时至几时可免费观赏歌舞表演,哪日有胡人杂耍等等,几乎将公蛎想要问的话全部解答了。
公蛎大喜,道:“这个方便。”见一个羊脂玉耸肩美人瓶,里面插着一枝蔷薇花,便伸着鼻子去闻。
伙计在一旁面带微笑,躬身道:“您要有什么吩咐,只管拉铃叫我即可。”指了指门后的细绳。公蛎嘴里应承着,眼睛只管盯着屋内的摆设烁烁放光,只觉得地面上的落地仙鹤铜灯、双凤根雕脸盆架,桌子上的文房四宝、麒麟小香炉,以及房间床与坐塌之间的红木搁架上高高低低的玉瓶、陶器等玩意儿,个个精致。
公蛎一边心中估价,一边暗记人家的布置,思忖回去将自己的房间也按照这个样子再重新布置一番,才叫文雅奢华。又见搁架下端一个不起眼的格子上,摆着一个陶泥做的梅花鹿,旁边站了个团手作揖的抓髻娃娃,笑眼弯弯,憨态可掬,十分有趣儿。公蛎一下子想到胖头,忘尘阁若进了这种货物一定好卖,又想起小妖定会喜欢,忍不住问道:“这个好玩,是从哪里购进的?”说着伸手去拿那个抓髻娃娃来瞧。
娃娃坠得公蛎的手臂一沉,小伙计忙上来托公蛎的手。原来它外表看起来像是陶泥,却是实心金属做的,十分沉重。
公蛎掂了掂,道:“铁的?还是铜的?”
小伙计赔笑道:“这个小的可不知道。客栈里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掌柜精挑细选得来的,具体在哪里买、什么材质,真的不清楚。”
公蛎装内行道:“看起来进价不菲。”
小伙计哈腰道:“正是呢。公子好眼力。”
公蛎还想再问,又有客人入住,伙计简单交代了几句,慌忙招呼客人去了,公蛎只得作罢,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温水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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