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腾的黑气被昊天神君荡涤一空，师徒二人纵身跃入井中。
雪颜揉了揉眼睛，但见井下没有水，只站着一个风姿绝世、风采俊逸的人物。
“咦，那不是……”雪颜吃了一惊，回头看着师父道：“那不是……师父你么？”
昊天神君眸光微动，顿了下道：“记住，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都是你心中魔障所幻。无论你此时或者一会儿看见什么，不要有所顾忌，过去杀了它！”
“……”雪颜只觉全身嗖嗖发凉，额上冷汗直冒。
她可以杀了自己，可她怎么能对师父下手？即便那只是幻象、只是魔障。
“不！”雪颜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全身肌肉僵硬，心在胸膛里突突乱跳，像得了伤寒大病。“弟子不能对师父动手——”雪颜站住了脚步道：“这心魔弟子杀它不得。”
昊天神君没有说话，凝视心魔良久，突然伸出手道：“把你的剑借为师一用。”
雪颜赶忙奉上空明剑。
昊天神君握住剑柄，毫不留情地向自己的幻身斩去。
雪颜转过头去，不忍地捂住了眼睛。
师父是无欲无求无贪无嗔无痴的上古神祗，斩起心魔来还不是手起刀落的事？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金铁交鸣之声仍不绝于耳。
雪颜回过身来，从指缝里悄悄张开半只眼睛。但见师父手握空明剑，与另一个手握空明剑的自己混战一处，打得不可开交。
难道……难道师父也有贪恋痴嗔吗？
雪颜瞪大了眼睛，心里既大感好奇，又深觉不可思议。
师父在贪恋什么？亦或为什么而痴？为何师父从来不告诉自己，他也有放不下的人和事？
惊怖讶然之间，忽见一个师父手中空明剑光华暴涨，直向另一个师父胸口刺去。
“师父小心——”雪颜大叫。
叫罢之后，又想到这两个师父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万一提醒了假的，岂不叫真的师父受累？
她原本毫不怀疑师父一定能战胜心魔，可看着看着，却见两个师父一般招法迅奇，一般法力高强，不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万一……万一师父被心魔所杀，她该怎么办？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浑身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心中的答案——如果师父死去，她片刻也不会多活。
这个答案，把她吓得浑身一震。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个答案究竟意味着什么。
纵然师徒情深，何至于同生共死？
她努力告诉自己，一千多年没有师父的岁月，她虽然活得不大快活，却也活得挺好。
然而，她的心立即反驳道：那是因为，她的心中有希望……她知道师父始终会归来，并一刻也不停地为师父的归来努力着。
如果师父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她对这世界将再没有丝毫留恋。
原来……原来她忘记了天翊，无法接受欧阳寂和，是因为……是因为……
她不敢再想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呛啷——
一声剑啸龙吟，心魔化为一团轻烟消散，师父拄着剑跪在地上，满头冷汗如雨潸潸而落。
雪颜本该上前扶起师父，但她却只是紧紧倚着井壁，将拳头塞进嘴里，定定望着师父一动不动。
九宸天姬说妖族女子轻浮放荡、不知礼法，她原本觉得九宸天姬是在放屁，此时却觉得，她说得一点儿没错。
她就是只轻浮放荡、不知礼法的狐狸，既不知什么人伦是非，亦不知什么自尊自重……
片时之间，她突然有些厌弃自己，又有些瞧不起自己。
“小颜——”半晌，昊天神君站起身子，抹去了脸上淋漓的汗水，走到雪颜面前淡若无事地道：“心魔已除，怨灵之门已封，咱们走吧——”
雪颜没有答话，也没有问师父心中的贪恋痴嗔从何而来，只是站起身一言不发跃出井外。
走出洞穴的路，漫长得像永远没有尽头。师徒二人都很沉默，好像都藏着些不为人知、不欲人知的心事。
怨灵沼泽。
漫天的黑气已随着怨灵之门的封闭而散尽，星月在天，夜空明净而浩瀚。
雪颜觉得自己有些污秽。
这世上，有些关系不容改变，有些情感不容亵渎，即便她是天性自由的妖族女子，终也做不到完全无所顾忌。
何况，即便她无所顾忌，师父又将怎样看她？
她可以不在乎生死、不在乎众生，却无法不在乎师父的眼光。
愿师父心中，她永远是那只纯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
“小颜，情之一字，最惑人心——为师带你去一个地方。”皎皎星月下，昊天神君忽然道。
雪颜眉心一抖，以为师父看出了自己的心事，一时全身发凉，脸颊却又热烘烘烫得像要烧起来。
她不知道师父要带她去哪里，只是木然地跟在师父身后。
除了师父，她没有别的亲人，只要在师父身边，天下何处对于她不一样？
风驰电掣间，脚下已是万水千山。
穿过黑夜与黎明，翌日正午时分，师徒二人来到中州大陆北部一片群峰高耸的山岭下。
这是一片平日很少有人到达的地方，传说中，这里隐居着一个可怕的上古恶魔。
以雪颜的武功法术，自然不会惧怕什么魔怪。但千余年来，这传说中的恶魔似乎并不曾为恶，偶尔途经这里的人也不曾为恶魔夺去性命。反倒因为恶魔的存在，这一带怨灵甚少出现。是以雪颜懒得多管闲事。
“师父，这里的恶魔好像并没有害过人。”雪颜以为师父要带她来铲除恶魔，不由随口说了一句。
昊天神君目注山岭，淡淡道：“这里没有恶魔。”
“没有恶魔？”雪颜讶然道：“可人们都传说……”
“传说怎能全信？”昊天神君自层层叠叠的群峰间收回目光，回头看着雪颜道：“小颜，这里住着为师从前的一位朋友。”
“师父的朋友？”雪颜再次吃了一惊，将目光投向云遮雾罩的群峰，道：“他叫什么名字？为何师父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的名字叫做梵天。”昊天神君默然良久，道：“梵天原是神界一个法力高强、地位尊崇的后起之秀，性情既稳健淳厚，又洒脱不羁。为师与他数次交集、相谈甚欢，便结成了忘年好友。”
说到这里，昊天神君仿佛陷入回忆之中，清明的目光变得幽深如千年深潭：“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魔灵公主在人间相逢，不想竟一见钟情，从此种下祸根……”
“魔灵公主又是什么人？”雪颜好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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