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晓从长凳上翻身下来，她双手握拳站在原地，低着头不敢去看身旁众人的脸色。
胡人个高体壮，又擅骑射，一日间来回奔袭数百里。春夏之时水草肥茂，胡人放牧足以饱腹，直到秋季以后，天气寒凉，草枯水竭，又恰逢大夏的粮食秋收，胡人便会南下劫掠，谓之“打秋风”。
如今不过春季，边境上并无胡人踪迹，众人想取首级，必然要进入草原深处，若是碰上胡人精锐，哪里还有命在。
这样九死一生，犹如火中取栗一般的危险行径，大家明知道下场会是什么。
可是，竟有这么多人，拿命也要护住她。
柳晓晓心头激荡，一阵又一阵炽热滚烫的情感在心中来回呼啸，从她的眼眶中宣泄而出，她抬手抹了把眼泪。
“顾明月！给我滚过来！”
突然一声爆和传来，众人抬头一看，忙做鸟兽散，点兵台上只留了柳晓晓一人。
她泪眼迷蒙的抬起头，只见前头浓烟滚滚，一匹俊马飞驰到台前。马上那人勒住缰绳，自马背上一跃而起，落到自己身前。
他穿着狮子盔麒麟甲，身形高大，一张国字脸上，浓眉大眼，燕颔虎须。整个人行走间虎虎生风，一望便知，是个不可多得的猛将。
猛将高高扬起手中的马鞭，柳晓晓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忽然有一股说不清的委屈情绪涌了上来。
“呜呜，爹爹——”
“哐当！”
马鞭摔落在地，顾千总踉跄的往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的看着柳晓晓脸颊上的眼泪。
顾明月哭了？壹趣妏敩
“爹爹，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见到亲人，心里仿佛忽然有了依靠，柳晓晓冲到顾千总身前，一张双臂抱住了他。
顾千总猛的一僵，仿若被雷劈中一般，他机械的伸出手，呈半圆形张在半空。
怀中温软的感觉传来，顾先勇心头有些恍惚。
上次这样抱着女儿，是什么时候，她三岁时，还是两岁？
顾先勇是很渴望有个女儿的，儿子长河整日板着脸，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同他也不亲近。后来顾明月出生，他心中欢喜的跟什么似的，只是随着女儿一日日长大，父爱渐渐变质了。
原因无它，这个女儿，实在太不像女儿了。
顾明月自小便极有主见，她不爱梳发髻，也不愿意穿女装。等她摇摇晃晃会走路时，便整天拿着一根烧火棍在院子里到处劈砍。
顾先勇回到家中抱起她，原本想象中女儿会用软糯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将白白嫩嫩的小脸蛋亲热的贴在他脸颊上，喊他“爹爹”，光是想一想那个场面，心里头便要萌化了。
可惜，顾明月不，她被父亲搂在怀里，小身板挺的笔直，眉头皱的紧紧的。
两人对视一眼，顾先勇甚至能从她的眼神里看见清晰的嫌弃和不耐烦。他只得尴尬的松开手，放了她下来。
直到后来，星儿出生，他才总算心满意足的当了一回小棉袄的父亲。
再后来，顾明月越长越大，简直比儿子还像儿子。时间一久，连他这个做父亲的几乎都要忘了，顾明月，曾经也是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啊。
顾千总回过神来，百味陈杂的伸手拍拍顾明月的后背。
“你还知道怕，当初闯到宣府镇找总兵官的劲头去哪了？”
柳晓晓伸手揉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上了陆羽的当了。”
见她认错认的这么快，顾千总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了。他家顾明月，那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狗脾气逮谁都受不了。怎么今日这样轻易在他面前服软了？妈的，姓陆的这个狗东西，把他闺女吓成什么样子了！
看她满脸泪痕，脸上还沾了些尘土，一副狼狈的样子。
顾千总恨铁不成钢的伸手戳她脑门。
“我当初为什么叫你去伙房？你现在怎么蠢成这幅样子！”
柳晓晓满脸迷茫，顾千总更气了，头一次的，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顾明月她，到底能不能担起这个重任？
也许是楚先生错了，明月她，毕竟是个女子啊。
“算了，我懒得跟你多说，你自己去找楚先生吧。”
顾千总重重的叹口气，一转身从点兵台上跳了下去，正好跃在马背之上。
陆羽敢这样搞他们顾家，真是活的不耐烦了，他得回去同大哥商量商量，既然撕破脸，谁都别想着好过。
柳晓晓脑子一团浆糊似的，按着顾千总的吩咐，去了楚先生的营房。
楚先生不在房里，一旁的亲兵来报，说他在议政厅里，叫顾明月前去说话。
议政厅也不过是间宽阔些的土房，屋子正中央，摆了一个极大的沙盘。另一边，是一张七八尺长的桌子，围着桌子摆了一长溜水曲柳的太师椅，有战事时，众军官们便在这里议事。
柳晓晓来到议政厅，发现屋子里只有楚先生一人，他正背着双手，站在沙盘前。听见脚步声，楚先生转过身，用一种极复杂的目光打量着柳晓晓。
“柳晓晓，我原以为，你是有顾明月的记忆的。”
柳晓晓点点头。
“我有啊。”
楚先生的神情更复杂了。
“你去伙房前，我跟你说的话，你再复述一遍。”
柳晓晓晃晃脑袋。
“先生说，叫我改改脾气，不该冲的不要乱冲。又说，我这样的性子，哪天真要把天都捅个窟窿。”
“继续。”
柳晓晓迷茫了片刻，不自在的拿手搓了搓衣袖。
“不过天榻了，自有高个子顶着？”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有了啊，先生叫我去找夏御史过来下棋。”
楚先生眉头一皱。
“你当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兴高采烈的走了，你没明白？”
柳晓晓羞愧的低下头，她虽有顾明月之前的记忆，可不代表，她能全盘知道顾明月对某一件事短暂的看法啊。
“先生，你还是说明白一点吧，我很笨的。”
楚先生走到一旁坐下，深深的叹了口气，宁给聪明人提尿壶，不给笨蛋当军师。和笨蛋说话，自来是最费力气的。
眼下这位江南女子柳晓晓，性子娇弱也就罢了，竟连脑袋都不好使。当前这一桩凶险，也不知她能不能安然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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