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春暖雪销,转眼一年过去,又到了落英山漫山落花的时节。这一年来,除了每个月的月市这天薛伯会挑着担子送东西过来,再没有别的庄人来过叶寒川的住处。
千娆正是长个的年纪,一年来长高了不少。叶寒川练功也越来越勤勉,千娆发觉最近他回来的时辰越来越晚,话也越来越少了。
“我今天会晚些回来。”这天早上,叶寒川出门前说。
“多晚?”千娆心中警觉,忙说,“你昨天已经够晚了。川哥哥你知道我的,夜里我可不敢一个人待着。”
“如果天黑之前我没有回来,”叶寒川说,“你可以来潭水边找我。”
“好吧,”千娆莫名地有些担心,问,“川哥哥,你不会今晚就练成了吧?”
“不会。”叶寒川说。但他没有说出下半句:不过就在几天之内了。
叶寒川离开不久,阿陶又来串门,她长个不如千娆快,现在已比千娆矮了半个头。中午,两人掘了些小春笋,在叶寒川的屋里做饭。
“川公子中午不回来吗?”阿陶问。
千娆摇了摇头:“他最近练功要紧得很,今晚都不一定回得来。”
“川公子这是要做天下第一了呀。”阿陶嬉笑道。
千娆却面布愁云,心里想:他可不是为了什么天下第一。
黄昏时候,阿陶早已离开,千娆看看天色将黑,叶寒川还不返还,她去厨房找出一个灯笼来,就要出门去潭水,忽听到身后幽幽一声呼唤:“娆儿。”
千娆四肢百骸一阵颤栗,缓缓回过身去,只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盈盈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熟悉的嗓音,熟悉的体态,不是娘亲是谁?
只是屋内昏暗,难辨她面上神色。
便是看到真正的鬼也不过如此,千娆腿脚一软,跪倒在地,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
“提着灯笼,这是要去哪里?”宋简心问。
千娆惊得说不话来。
“说话。”
千娆吓得一颤,忙整顿口舌,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去找川哥哥。”
“看来,在这里住得挺好呀。”
“娆儿……娆儿知错了!”
“你错在哪里?”
“娆儿不该……不该瞒着娘,不该不回庄子!”
“那你可知道,庄里曾找了你几天几夜,不想你却好好的躲在这里,为何不跟庄里报声平安?”
“娆儿本来是想报声平安,可是……可是……”千娆平日里伶牙俐齿,但一到娘亲面前就期期艾艾,这时更是连话也说不清楚,她想找个借口开脱,可是她惊慌失措,仓促间哪里想得出什么借口。
“可是什么?还敢找借口糊弄我吗?”
千娆惊慌失措,再也把持不住,连连讨饶起来:“娆儿知道错了,娆儿知道错了,求娘亲饶了娆儿吧!”
“葛四为了找你,把脊梁骨摔断,就为了你任性妄为,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你叫我如何饶你?若饶了你,庄里人如何心平?葛四如何心平?”壹趣妏敩
千娆心知躲不了一顿重罚,无可辩驳,战战兢兢地等着发落。
“叶寒川在何处?”宋简心却转过话头问,“你年纪尚小,任性妄为,他也任性妄为吗?为何将你藏匿此处不知通报?”
千娆闻言隐隐的有些奇怪,娘亲一向铁面无私,从来不会说她“年纪尚小”这类开脱的言语,但她早已吓丢了魂,虽觉奇怪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这时听娘亲果然迁怒于叶寒川,心里又是焦急又有几分庆幸,毕竟娘亲若多恼叶寒川一分,便少恼她一分。
但她想想叶寒川实在待她不薄,不该这般不讲义气,说道:“不关川哥哥的事,求娘亲……”
“这么说全都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千娆吓得险些咬了舌头,再也不敢说下去。
“既是你一个人的过错,”宋简心接着说,“便将你的脊梁骨也打断了,赔给葛四如何?”
千娆深知娘亲说到做到的个性,听得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娆儿错了,娆儿再也不敢了,”除了呼天抢地地讨饶,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娘要怎样罚娆儿都可以,求娘亲不要打断娆儿的脊梁骨。”
“咯哒”一声,什么东西被放到了桌子上。千娆抬头一看,只见是一个小药瓶。
“明天早上,”宋简心径直说道,“将这药粉撒入叶寒川的饮食之中,再滴上你的三滴鲜血,让他吃下。事成了,我便饶了你这次。”
千娆万万没有想到,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什么?”
“你放心,这不是什么毒药,对人体不会有任何损伤,不过是一剂效过即消的惩戒方。但你若不做,那就只能拿你的脊梁骨赔给葛四了。”宋简心说着一掌拍上桌面。
千娆吓得又低下了头,惩戒方她倒听说过。谷里有许多样式的惩戒方,用以惩戒违犯谷规的谷人,有教人惊怖的,有教人苦痛的,甚至还有教人发痒的,所有惩戒方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效过即消,不留损伤。虽然谷里已不再炼药,但尚有一些存货,至今仍偶尔使用。
她想问问既然是惩戒方,为何还要加入她的鲜血,却又不敢多问。她心中惊疑不定,除了实实在在的害怕,更感到一种令她遍遍发寒的疑虑。身边一片白色衣角掠过,宋简心已经离去,她在冰凉的地面上良久瘫坐。
她怕被叶寒川瞧出形迹,不敢再去找他,收好药瓶,回到房中蒙头卧倒。她蜷缩着,疑惧着,犹豫着,六神无主。
夜深,叶寒川终于回来了。千娆努力调整呼吸,假装已经睡着。
“既然睡不着,”叶寒川却轻易识破,“怎么不来找我?”
千娆暗暗惊异,心想:川哥哥如此察微观末,我如何能在他的饮食里动手脚?“我怕你练功练在紧要处,”她回道,“不敢去打搅你。”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他问。
千娆心中犹疑无助,说:“川哥哥,你能过来一下吗?”
这一年,叶寒川极少越过屏风走进千娆的隔间,此时他依言走了进来。千娆将他拉到床边,把脸埋进他胸腹间偷偷抹泪。
“害怕了?”叶寒川说,“明日我早些回来便是。”
“川哥哥,”千娆可怜兮兮地说道,“我做了噩梦,所以睡不着。我梦见我娘打断了我的脊梁骨赔给葛四叔——如果我娘真要这样做可怎么办哪?我不想像葛四叔一样做瘫子。”
“我不会让她那样做的。”叶寒川说。www.sxynkj.ċöm
千娆听了,颇感安慰,但她又想:娘说起话来严丝合缝,头头是道的,川哥哥这人又实在得很,若经娘一说,连川哥哥也觉得我的脊梁骨该打断,那怎么办?我得再试他一试。
她放开叶寒川,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说道:“可是我娘说都是因为我故意躲着,不给庄里报声平安,才教庄里那么多人苦苦找了我几天几夜,才教葛四叔白白摔断了脊梁骨,如果不打断了我的脊梁骨,庄里人义愤难平,葛四叔义愤难平。”
“你虽有过错,但就算打断了你的脊梁骨又于事何补?不如教你将功补过。”
“如何将功补过?我娘说我娇生惯养的,也用不到我做什么,就是要打断我的脊梁骨赔给葛四叔消气。”
“如果非要打断一根脊梁骨赔他,”叶寒川说,“那便打我的好了。”
“川哥哥,”千娆直觉得不可思议,“你就这么看轻自己的身体吗?”
“毕竟你我有错在先,”叶寒川说,“才教葛四叔枉受苦楚。”
千娆暗暗泄气,想:川哥哥空有一身本事,竟如此这般毫无争执之心,那他这身本事要来何用?我若有这身本事,敢叫谁动我一下?“川哥哥,”她说,“不管为了什么缘由,你总不能任由别人把你打瘫了啊!”
“倘若非要我瘫了,葛四叔才能平气,我便陪他瘫了。”
“你……”千娆气得哑口无言。心里想:看来川哥哥练的那什么拟佛邪经又有精进,想法愈发邪门离谱。不如我就依娘说的给他下药,总比叫我俩被打断了脊梁骨强。
第二天,千娆一早起来准备早饭,她蒸了一碗放满姜末的鸡蛋羹,将药粉撒入,狠狠心割破自己手指,滴了三滴鲜血进去。淋上香油、酱油,再撒上葱花和落英花瓣,她将鸡蛋羹端到了叶寒川面前。
“川哥哥,”千娆打定了主意下药,倒也不觉得十分心虚,“最近你练功这么辛苦,我特地给你蒸了一碗鸡蛋羹。这落英花瓣味道很是清新,我也放了一些点缀——你放心,我拣的都是最干净最新鲜的。”
叶寒川只是闻了一闻,已微微皱眉,问:“你还放了什么?”
“姜啊,我听柳儿说,早上吃姜赛参汤!”
“还有什么?”
“香油,就前两天薛伯带过来的。”
“还有呢?”
“盐巴、酱油、葱!哦,水我用的是山泉水。”
叶寒川兀自皱眉。
“很怪吗?”千娆怕被他看出端倪,便想将蛋羹端走,“那我重新蒸过。”
“手怎么了?”叶寒川看到她手指上的伤口,问。
“切姜末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了。”
“不用重新做了。”叶寒川说着拿起了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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