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天,简直将我的心绪映得不见清明。
臭狼失忆的事不知怎地传了出去,隔壁太嫂嫂带来西房人的闲话,‘狐岐啊,他若不是为了做那二两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早就扔下崽儿远走高飞了。’
我付之一笑,匆匆走回了家。是,我的确觉得自己没面儿。原来这些年我与臭狼的所有经历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为了所谓的龌龊之事罢了。我难过也好,可是臭狼想起来了该怎么办呢,他要如何去怨恨这些人。
一个头两个大的傻岐儿一点儿也没往好处想,独自带着两张玉米烙子回旧家了。夜子郎看不明白他为什么伤心,也不像从前一样热脸贴冷屁股地穷追不舍。
听棪子说,夜子郎白日背着那个根本绑不住的小狐狸去药田里傻傻坐着,有时候去买两个肉饼放在旧家门前,摘两三斤岐儿爱吃的萝卜甜菜堆在门口。岐儿不知道他在门口待了多久,只知道这日子实在不好过,没有真切的喜欢和爱,管它是公是母终究是要走散的。
我见过玉儿的双层玻璃水杯,现在的我就像是里面那层拿来装茶水的,臭狼像是外面那层拿来隔热保温的,看着像是隔开来了,其实谁都不能离开谁。一杯茶,两个人,日子被煎得出味儿了。
棪子来劝我时仿佛我丢弃了他一般,只道:“狐狸,你好狠心,那点儿大的女儿你也敢放给一个失忆的人照顾,等我师傅想起来一定和你计较。”
我点点头,反笑着应和:“崽儿他带着我最放心,这不过年了?打扫完旧家再回去。”
想起来那天那样难听的话,我怎么也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何况找不到是谁这样胡说的,又叫我更气,夜半了,我又警惕地沿着花街走了一圈,又去了西房和人坐坐喝茶。果然第二天一早,旁人投诉到狼王哪里去,说我打死人了。
晌午,家门口来了两个人。一只狼,一只小狐狸。几日不见我的小狐狸,只能抱着她的襁褓入眠的我,今日再见心中难免激动,直跑去将那人手里的崽儿抢来了。
“爹爹坏蛋!不哭!”
小狐狸学会哄人了,拍了拍我的颊我便停了抽泣,只是看着她一头绑也不绑的头发有些难受。
站在棚子下的那个人也变了模样,不知道是不是也听了什么话,憔悴非常,下巴上一片青胡茬。不过腰间挂着手帕奶瓶,旁人大抵只会觉得他是带崽儿带得累了。
“棪子说我们以前住在这里,我能进去坐坐吗?我知道你不会轻易伤害谁,岐儿。”
终究是他先开口了,虽然不笑,我也不能不迎他,这儿到底是他的老窝。
“门边有双虎皮鞋,还记得吗?”
我道,抱着溯儿也没法儿泡什么茶,只拿了块自己爱吃的冻果糕朝他递了递。过来时本没带几个钱,买的果糕也是放些寻常干料的,而不是新鲜果子,可是他仍吃下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
“我一定吃过,这糖汁加了参片,我吃得出来。”
“是,那些旧参都被咱们拿来做这个了,你忘了也不打紧,往后我不会再提这些。”
我道,小心将溯儿放到地上走走,我继续收我的衣服被褥。从前那小衣橱装不了多少,这里还有许多玉儿和宝儿的旧衣服,我挑了几件破一些的作抹布,想不到这狼闲不住,伸手就来帮我叠被子了。
“这棉花味道也熟悉。”
一看,他果然拼了命闻那被子了。其实我觉得他这忆失得没有道理,这么多年了,他只是失忆这些日子,一进门见着旧家竟然也想不起来多少晨光在此度过。
我这张嘴,一向就是合不住,直说了:
“看仔细了,你手里的褥子我们用了快十年,每年春年擦洗一次,宝儿出世洗了一次,到现在还是好好的。”
语罢,他终于有些记忆,不知怎地突然笑了,还如往常一般闭眼就搜到了金银酒盏碗盘。
“从前日子过得简单是不是?这么屉好东西都藏在大座下了。我知道结契兄弟不能像寻常夫妻一般打戒指,也不能办大酒,这些东西不像是结亲那天的,狐岐…难道当年你我什么信物也没有…”
话音刚落,他又将玩意儿收回去了,显然是不太满意我的沉默。
“棪子说你自从被我救下后也没过得多好,年少不经事也罢,六岁大的崽儿走失也算无缘。现在我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是我害了你?”
这话我听得稀里糊涂,想了想,还是破口大骂:
“棪崽儿?我宰了他!怎么和师父说话也不知道分寸!我可告诉你,当年你若不救我,我活下来都难,人无完人,不能算你害我。”
第二个嘴贱的人出现了,且都指着臭狼,想来他这日子难过。
“他说的都是实话,外头那个破棚子竟然也能作灶台,过去几十年,若是刮风打雨可怎么填饱肚子,柴火也堆在门缝边,我方才找了,连个像样的茅房也没有。狐岐,我知道你在岐山一定过得不好,但如今岐山成了寸土寸金之地,你不回去是为什么?”
他絮絮说着,不一会儿又坐到大座上了,仿佛不期待我的回答,只是低头坐着,时不时看那盏洗不干净的烛台。过了很久,溯儿哭着饿了他才起身将奶瓶拆下来。再坐下,屁股底儿都是溯儿堆成一堆的棋子儿。
“哎痛死我了!我不管你了!”
他叫唤着,果然扶着半边屁股出门去了,像只断了腿的老鸭。
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去这附近闲逛了,为了让自己的心好受点,我牵着溯儿去找人了,一到后院,那人竟然是摘了好多花草,见我来了又忙得卷成一束,紧张得不行,不知怎地过了一会儿又步调缓慢过来,轻声说道:
“玉儿在就好了,照顾这些东西他比我伶俐。”
我听得糊里糊涂,忙问他:
“你怎么知道?”
“方才想起来的。”
他道,不知怎地又像个猴儿一样跑进屋里去了,老畜生了不顾着崽子,让她一边喝奶一边跟着跑进去。我敢肯定,这些天我不在家他一定是这样带崽儿的。
一进门,那人像抽了什么风一般,开始拿着块湿抹布左擦擦右洗洗,一边埋怨道:
“你跑回来?又让我伤心?”
我更不明所以,想了想还是直接问他: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臭狼?”
话音未落,那人直抢过话茬,乐道:
“摘花的时候,我想起来咱们玉儿很喜欢红月季,就都想起来了。我还记得那片地是为了岐儿改的,什么也没忘记。玉儿刚有宝儿的时候总是闷着,我不想岐儿也跟着不好受。”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原以为他会这样一直忘下去,想不到他还是这样用心。人最怕用心两个字,何况是一条狼?
“夜子郎,你知不知道…我原本可以带着溯儿走的?那天彩云说了,只要我一直想着离开,你就会忘得更彻底,你在神山吃的东西已经杀死你体内的蛊了。”
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语罢,我也半躺在座上,好奇臭狼会不会发作,可他一点儿也没变,只是着急地过来撸起了我的袖管儿,忙慌问道:
“怎么都没人告诉我,你这儿疼不疼?疼不疼?”
我忙摇头,怕他心里过意不去,便问他:
“臭狼,不疼,疼的话我知道哭不是吗?”
“一会儿回去咱们多吃些清毒的吧,有没有蛊都没关系,我不勉强什么,以后我哪里也不去了,叫我犯傻,也不知道跑来这儿找找,岐儿说我是不是太笨了?”
他笑着,不知道是在笑自己呢还是笑我,我也笑了,因为门口那只溯儿正拖着只畚斗玩儿呢,真好啊,刚扫好的地又被撒上了枯树枝、包装纸、蜡烛壳儿。m.sxynkj.ċöm
“你这大调皮虫!看我不把你丢出去!你爹爹扫得这样干净你给弄脏了!岐儿,你还笑,你惯得她…你…我不扫!”
话音刚落,溯儿便被抓到了门外,臭狼丢了扫帚手忙脚快地关了门,吓得她在外头一个劲儿地拍门,臭狼玩儿得起劲,边扫地边往门缝唬她:
“岐儿跑了,不要你了,没人要溯儿咯。”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可是溯儿一听这句就哭了,我有些看不下去,忙开门了,一出去溯儿自然是黏在我身上不下去,臭狼呢,一边收拾一边碎嘴,话里话外就说我太惯着溯儿,我也是听得耳朵起茧,索性哄溯儿去抱了抱他,他竟变了另一副面孔,只道:
“对不住对不住,方才都是我坏,可不能生我的气。”
他忙着打扫家里,又不肯让我帮忙,我只得买些烧肉煮了面条给他填肚子,帮着擦擦桌椅,果然回新家时天都黑了。
路上,我问他:
“臭狼,明年不要这样仔细打扫,我平日也经常过来,也不多脏。”
我本意是担心他的腰,可想了想,他怎么肯呢。
“地方小收拾快,过两天还得贴新联,我在旧窝住了太久了,看到那扇门就像看到了老爹老娘,想到这个,我就记起来一件事儿。”
“什么?”
我道,瞧着臭狼的确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过完年堂里要收名册,每个人都得写上,我是狼支,你是狐支,咱们的父母祖辈又都不在这,玉儿和宝儿前年写了,溯儿也过周岁了,我想把她写在我这里,来日…”
我实在听不下去,直牵着溯儿到灶房烤火了,真没意思。
“岐儿,我还没说完呢,你别着急生气。”
“我没气。”
他追着,我跑着,怎么也不想抬头看一眼,只听到他自己神叨叨地说起来:
“岐儿,我知道你瞧不上这些俗礼,玉儿也是,你们都瞧不上,只有这溯儿不嫌弃我,我受委屈她知道安慰我。谁不知道她是你亲生的,说破了,不过是一个名字,怎么敌得过房田金银?要不…我去和别的生一个亲的,写给它好了。”sxynkj.ċöm
“对,你说得对,都听你的。”
我笑道,气得咳了几声,他也不听我的了,嘴上哼哼呵呵了几声便走开了。天儿这么冷,那人非占了一整张床铺,我抱着溯儿都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只好先哄着吃了半瓶奶。
“崽儿啊,有的人就是没长耳朵,还不知道冷热,快来狼爹抱抱,咱们盖大棉被。”
那个大贱人,连哄带骗地把溯儿叫醒了,溯儿原本就吃得不高兴,被人挪了奶瓶一下儿就哭了。
“我喝酒去了,溯儿应该是你生出来的才对。”
我也实在烦躁,便把溯儿往铺上放了,转头出来开了瓶葡萄酒。玉儿说,葡萄酒这种果酒都得好好品才能尝出个鲜来,我一个乡里巴人自然是倒在搪瓷杯里大口大口喝了。玉儿说的也不全对嘛,明明这酒不用品就又香又甜的,劲头也够,我喜欢!
一杯、两杯、三倍…,酒罐子是越来越浅了,可惜我喝得不够,便把灶房那支桃子水给喝了。度数也不是很高,跟喝茶似的,我出奇地口渴,不一会儿就见底儿了。这回再也喝不下了,一是肚子撑着了,二是那酒劲儿上来了,走起路来有些看不清楚,脑袋也热。说实在的,和喝高梁不太一样。
人很多时候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醉了,大多时候只是想借着酒劲儿发泄,做些清醒时都无法做到的事。我为什么这样清楚呢?说到这个,只能去问问臭狼了,是他教我的,酒能壮胆。
“溯儿睡了,咱们去楼上吧,别害她睡得不安稳。”
他缓和道,不知是不是忍得脸红了,猛地凑过来闻我身上的酒味儿。
“岐儿,明天晚上换我喝行吗?轮流一下儿,不然没人看孩子。”
狐狸的回答当然是不行。
“为什么非要看着?人又不写作业,也不作工,让她玩儿!”
正笑着,他却突然拍了拍溯儿,笑问道:
“溯儿,你喜欢去棪子家捉兔子玩儿吧?诶,喜欢,那明天你去那儿半天,狼爹陪你爹爹去给你买吃的去好不?”
这人最会哄孩子,三两句溯儿就不哭困了,还跟着说了起来:
“爹爹,买吃的,给溯儿!狼亲,不要狼亲。”
幼儿这个阶段很少有被吵醒了还不哭的,也少有醒来了又睡着的,醒了就是醒了,溯儿的确不好受,迟钝地爬到了我身上哭。我酒味儿重,她一边踢着我一边又咬着我的胳膊不放,臭狼舍不得了,忙往我身上撒了几滴薄荷水。
‘狐狸,你怕不怕,以后都得和我在一块儿了,和这样的我。”
他正经问着,我却不想实话实说。溯儿闹得厉害,我也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干脆躺下来不开口的好。我知道,他也明白,等溯儿不生气了就好了,在溯儿面前他是狼亲。这位狼亲放不下面儿,可以服输不能服软,也不能依赖爹爹。溯儿睡着了,他就只是夜子郎。
“我有点儿委屈,白日都只顾着她,也没时间下下棋,到街上逛逛,还是安排堂里的事,什么都教给了你,可我还是觉得自己难过。”
臭狼较上劲儿了,怎么也不肯好好看我,我也越发地无力,只能说着好听的,谁想他会相信?
“看!溯儿睡得香不香?臭狼你带她带得最好了!溯儿以后也和你亲不是吗?咱们做大人了,别向小孩儿计较,我答应你,明儿陪你捏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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