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5年,天宝十四载,八月中。m.sxynkj.ċöm
时值中秋佳节,兴庆宫里传出话来,今日宵禁的时辰延至子时。
入了夜,长安城里火树银花,灯火映照下,宛如白昼,特别是朱雀大街,人群熙攘,车水马龙,临近的坊里歌舞声阵阵,好不热闹。
曲江池畔,不少人家租了画舫,吃着冰镇的瓜果,听着曲儿看着舞,与家人好友叙话,很是惬意。
陈盈姝倚着画舫一侧,听着对面舫里传出的欢喝声,捏了一粒葡萄喂进了嘴里,将另一只手伸到湖中,卷起那微凉的湖水,又撒出去。
船的另一头,陈盈玥靠在赵云昭肩头说话,时不时看见两人亲密的动作,如同鸳鸯交颈。
秦妍掀了帘子从舱里出来,目光巡视一圈,待看了那两人,默默收回目光。
“陈盈姝,可要喝上一盏?”
陈盈姝侧目,才见她手上拎了一壶酒,这十来日,秦妍日日伺候在秦氏身旁,倒看不出她有什么心思来。
今日本是要在府上过节的,还是秦氏有雅兴,要到这曲江池上来游船听曲,赏月作画,可惜来的晚,没能租上一艘大的画舫,眼下看够了景,方才进了舱里歇下。
陈盈姝未作答,秦妍已经自顾自将杯子从手指上取下来,搁在案板上,便倒了两杯酒,自己先饮了一杯。
她显然心情不好,算起来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娘子,所忧的无非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怎的这点面子也不给?”她推了推那杯子,玉碗盛来琥珀光,酒水撒到案上。
她喝酒坏事,上一次在平康里喝了几杯酒咬了赵谨言,如今人还在外头,哪里敢沾。
“我吃不得酒。”
秦妍听了哂笑着端了那杯也下了肚,“你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你们姐妹吗?就是因为你们总是瞻前顾后,拖拖拉拉。”
不知是她吃了酒,还是心里话,秦妍也靠坐下来,望着不远处的画舫,不说话了。
陈盈姝四顾,曲江池上大大小小的舫多的是,歌舞声一阵阵的,此刻倒一点不冷清。
“我是真吃不得酒,吃一盏就醉。”盈姝道。
秦妍瞟她一眼,讥笑道:“哪有那么夸张,醉了睡会儿便是,你分明是瞧不上我,才不愿同我一道吃酒。”
对面画舫里传来一阵喝彩声,正巧这时画舫转了方向,侧面朝向了盈姝们这边来。
那舫正中间,有一个正在跳舞的女子,身着红色大袖衫,内里是粉色裙子,腰上几层流苏坠子,随着她转圈一圈圈漫开来,真是婀娜多姿,美煞人!www.sxynkj.ċöm
四周摆着食案,坐着一圈人,远瞧着看不清楚人脸,想来也是长安哪家贵人。
秦妍欣赏了片刻,才道:“你也不用羡慕,你跳的不比她差。”
说着又倒了两盏酒,顺手递了一杯到盈姝手里,她自喝了自己那盏,“你吃,若是你醉了,我保证把你安安全全送回府上去。”
船在晃悠,酒便泼出来,流到陈盈姝衫子上,她只得凑近吃了半盏。
“我哪里是怕这个,是怕暴露丑态,让人笑话。”
说完,才想着回答秦妍方才说的话。
“我阿姐同赵云昭也算是两情相悦,苦尽甘来,怎的到了你嘴里就成了瞻前顾后拖拉了?”
秦妍嗤笑道:“他们倒是苦尽甘来,可赵家大郎,你知道吧?他得去娶王家娘子了。”
陈盈姝知道赵谨言定亲的事,追问道:“王家娘子?”
秦妍又饮了一盏,笑道:“就是王九,要不是因着她外祖是三品武卫将军,又掌管着十万兵马,否则哪能拿捏住赵家。”
陈盈姝虽早知道这事儿,赵谨言也说了会退亲,可也是今日,才知竟是王九……王九啊,原来是她,她顺手将那剩下的半盏酒吃下了肚。
秦妍继续道:“唉,前几日县主娘娘就去王府确定婚期了,赵家大郎出了长安去接郭家的人,看来赵府好事将近。”
盈姝手一抖,“你从哪里听的这些消息?”
秦妍笑道:“我看见的,今日下午我出府去抓药,正巧看到王九从马车上下来,县主的侍女候在那儿,亲自引了人进去的。”
盈姝哪里还有心情吃酒,赵谨言说有要事去九原城,原是这件事,郭家手握重兵,他要结交,自去便是,为何还要一边诓着她?
此时,对岸的画舫上,那跳舞的娘子一舞毕,刚要下去,就被人押着送到了食案前,摁在了那食客的身侧,隔的太远,看不清情况,只听到喧声一片。
隐约听到几声“楚儿!”“薛娘子…”
莫不是平康里挹翠院的那个薛楚儿?
可薛楚儿作为挹翠院的花魁,又怎会到这些地方来,盈姝想让船家把船划的近些,又怕那船上的真是歹人,反而害了人。
秦妍疑惑道:“怎的?你同那船上的认识?”
盈姝摇摇头,她哪里确定,且就算是薛楚儿,能这样欺负挹翠院的人,她也救不下来。
正巧此时赵云昭和盈玥从那头过来,盈姝正待要说,盈玥已然知晓了,云昭忙吩咐船家把船靠的近些。
离的近了,几人才发现船上竟真是些熟人,其中最熟的当属李系!
也就一瞬,李系便瞧见了船上的陈盈姝。
他松了松怀里的人,“原是赵家三郎,不若上船一叙?”
船上另还有几人,说来也巧,陈盈姝来长安识得的没几人,倒一个没落下。
李铭、韦卯、韦苏娘,外加一个李系,真是蛇鼠一窝。
赵云昭向几人拱了拱手,笑道:“我原是奔这薛大家的舞来的,没想到来的不巧。”
薛楚儿从李系怀里站起来,还未直起身,就被一把拉了回去,李系有些挑衅的看向赵云昭一行人。
“确实不巧,今日我们薛席纠不做席纠,倒要替我暖席。”
他说话放荡不羁,船上的女娘们都悄然捂了脸,薛楚儿面色清冷,李系却眼瞅向陈盈姝,眉眼含笑。
“这不是我们裴家表妹吗?终于舍得回长安了?”
陈盈姝欠身向众人见了礼,才笑道:“众人皆知挹翠院薛大家才名,不日便是宫里贵妃娘娘的生辰,前几日我们鸿胪寺才在为缺了一名领舞忧心,今日我见了薛大家的舞,惊为天人,想来能让贵妃娘娘满意,还望南阳郡王能够割爱。”
这事倒是真的,前几日赵谨言离京后,陈盈姝便回了鸿胪寺,贵妃的生辰却有其次,舞者也却差一人,眼下用来堵李系的嘴再合适不过。
李系嗤笑一声,一掌拍到食案上,“陈盈姝,你信口雌黄胡编乱造的功夫还真是见长啊!还拿贵妃娘娘来压我,哈哈哈…”
他有几分醉意,说话也不经过思考,李铭忧心再让陈盈姝引着,怕说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话来,叫宫里知道了,少不得得像崔乾陵那样。
李铭起身道:“赵三郎,你们既无意留下来,我们也不留客了。还请下船吧!”
盈玥同赵云昭看了一眼,在上了船看到是这几人时,便知道人是救不下来了,眼下只能盼望那薛大家运气好些。
赵云昭道:“薛大家若能进宫为贵妃贺寿,也是郡王的成全,郡王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当前东宫的局面,与贵妃和杨家交好是最好的,且这也是李系一贯的处事准则,不仅他,李豫也是,不然也不会纵容崔氏在府上耀武扬威了。
李系见几人真的不再停留,要下船去,笑道:“看来陈表妹替娘娘办事也不诚心啊,我就这么一说,就放弃了?”
陈盈姝转身疑惑道:“倒不知郡王还有什么主意?”
一旁的韦卯自陈盈姝上船来,目光便没离开过,不过数月未见,这位陈娘子愈发明艳摄人,一旁的韦苏娘自然也发现了,目光冷冷看着陈盈姝。
李系道:“我原是想看薛大家跳一支胡旋舞的,可薛大家说她不会跳。倘若陈表妹愿意代替薛大家跳了这舞,我自然也成全你的差事。”
他这话一完,在场众人无不哂笑又期待起来,心知李系是在为难这位娘子,可若真能看着一支舞,那该何等惊艳!
特别是秦妍,当日陈盈姝在钱塘不正是凭着一支胡旋舞大放异彩,拿到了州府推荐信吗?眼下倒看陈盈姝如何抉择。
陈盈姝眉头微皱,颇为为难。
“郡王是在说笑吗?我并不善舞,怎能代替得了薛大家。”
薛楚儿虽是挹翠院花魁,可在李系这等皇亲贵胄面前,终是身份微贱,虽和陈盈姝有过一面之缘,又岂会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呢?眼下也只好认命。
李系却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他起身,踱着步子走近。
“你若是不会胡旋舞,你怎能在钱塘灯会上一举夺魁呢?”
韦苏娘一听,大笑道:“原来陈娘子还会以舞娱众啊,早知道鸿胪寺的舞者你去顶着便是。”
一旁赵云昭心道不好,若今日让陈盈姝被李系欺负了,怕是不仅陈盈玥要不理他,赵谨言回来还要扒了他的皮。
他一下子站了出来,挡在李系身侧,寒声道:“无论家妹会不会跳舞,都不会在这里跳舞的。郡王若是想欺负人,也得问过我赵家同不同意!”
李系退后一步,捏着下巴瞧着陈盈姝。
“无论何时,我们陈表妹身边都不缺人护着呢!”
盈玥自来是寡言少语的,且刚入长安没多久,这几番对话看下来,也知道这些人不是什么好人,且还是准备欺负盈姝的坏人。
她一把拉过陈盈姝,站到自己身旁。
薛楚儿此番也起了身,她终归是花魁,有几分傲气在身上,“劳陈娘子为着我的事受委屈了。”
复又转向李系笑道:“郡王若要看我一舞,还请稍等片刻,待我换了衣服再来。”
李系却一把拉过薛楚儿,直接扯开她的外衫,朝湖中一丢,只留了一件裙子,刚刚遮过那抹雪白。
“何须那么麻烦,就这样跳!”
在场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声,随即,四处的目光毫无遮拦的落在薛楚儿身上。
李系冷笑着看了陈盈姝一眼,“赵三郎,好走不送。”
盈玥看了一眼薛楚儿,虽心有不忍,却还是要拉着陈盈姝下船。
陈盈姝此刻又哪里能下船,若不是为着她,至少薛楚儿不会遭此众辱。
她随即一把扯下船上的幔子,几步便裹住了薛楚儿,冷声道:“南阳郡王,这舞还是我来跳吧,只望你别后悔污了眼睛。”
她说着便牵着薛楚儿往后舱里去,薛楚儿虽是女伎,可向来被挹翠院的老鸨当成女儿一样养大,也想来卖艺不卖身,长大后更是因着才情,被长安士子追捧,哪里受过今日这般的委屈。
她眼瞧着陈盈姝竟真的要为了她去给那群人跳舞,心下生出从未有过的感动,可她哪里能让她真去跳呢?
“你先把衣服换了,我去去就来。”
盈姝转身出去,刚走到前舱,众人还不及期待,就听到船后传来落水声,随即其他船上有人叫道:“有人落水了!”
陈盈姝跑到窗边一看,只看到薛楚儿半截裙摆,当即大叫道:“快救人!”
可船上众人平日里以走马观花为乐,真遇了事儿,谁也不愿为了个女伎丢了面子,陈盈姝待要救人,却被盈玥一把拉住。
“让云昭去!”
赵云昭愣了下,还是跳下了水,在水下摸了许久,终于逮着半截衣服才将人拉了上来,众人才知,这薛楚儿竟然是割了腕子才跳的水。
夜色太暗,水里看不出,这一被捞上岸,血就逐渐漫出来,船上的女郎们见了,皆惊叫着四散躲开去。
李系骂道:“该死的,哪里去跳湖不好,非要死在爷的船上!”
赵云昭忙叫船家忙停船靠岸,没空搭理他。
眼看着大夫上了船,船上众人赶紧溜得溜跑的跑,都不想沾惹上人命官司。
李系一边骂,一边赶人:“赶紧将人搬下去,我可不想弄脏了我的地。”
他刚一个转身,就觉得膝盖窝一麻,人不受控制的跌入曲江池中,侍卫见了忙去救人,一时船上人仰马翻。
陈盈姝看着池里挣扎的人,收回目光,脚尖发疼。
大夫还在压薛楚儿肚子的水,随着一大口水被吐出来,又包扎了伤口,薛楚儿的命才算是被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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